郑生躺在那里,开始回忆,我看见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不断地转动,非常迅速,他应该是在搜寻他的记忆,他的记忆里关于他和小烨的故事。
郑生终于开始慢慢地说:“我们是私奔出来的,因为她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们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村人,从小也不喜欢上学,她父母看不起我,说我穷。后来我们就逃了出来,到了这里。我们结婚了。……我们很好,我们在一起了,可是我们很穷。……我们去了一个建筑工地,在那里工作……她跟我在一起,我们一直在一起……可是两三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很穷,她怀过孕,可是我们不敢生,因为没钱养孩子。……她很漂亮……有好多人喜欢她,工地上的……”郑生的脸开始扭曲,眉头紧皱,额头开始渗出汗来,拳头紧紧地握着。
他一定很痛苦,我真担心会出什么事,于是小心地问曹格:“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曹格摇摇头,说:“他平时忘记的部分要么是很黑暗的,要么是很痛苦的,或者是很美好的,都是极致的,影响到他今天的生活的东西。现在看来,应该是很痛苦的,这是正常的,不会有事。”
我这才放心。
郑生接着讲:“我不是男人,我错了,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小烨!”郑生非常激动,一直在喊对不起。
曹格轻声安抚了一下,说:“没事,没事,她理解你,放心吧!你对小烨做了什么?”
“我叫她挣钱,只有她可以挣很多钱。因为她漂亮!男人们喜欢她,工地上的男人都喜欢她,工地上没有女人!后来每晚她都能挣很多钱。可是,她每晚都在我怀里哭,问什么时候能结束,问还要多少钱我们可以离开重新生活……对,我们要离开的。可是钱还没挣够,我说钱还没挣够。”
郑生从一开始说话逻辑就显得混乱不清,他看起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然而整体下来又是有规律的,他所说的故事我还是听得明白的。
郑生接着说:“我们有钱了,越来越有钱了。我对她很好,我爱她,我是爱她的。她哭了,在夜里,她总是哭,我对她好,爱她,她还是哭。我们买房子了,我们准备办一个漂亮的婚礼。我有时候觉得真幸福,可是她哭,她在夜里哭,她哭的时候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幸福。”
我吸着凉气站在郑生和曹格面前,我开始明白事情的始末,我想象小烨在那些日子里所经历的煎熬以及郑生现在生不如死的痛苦,忽然发现这世界比我想象的更残忍。为什么当他们的生活没有退路的时候,没有人指引他们?懂得如何选择的人是生活的智者,可是没有选择的人呢?
郑生的情绪越发激动,他紧握的拳头开始抖得厉害,他仍在继续,“她不笑了,她也不哭了,她不说话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她也不要我了。好多的血,她睡在血里,她死了,死了……”
郑生浑身颤抖不已,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角的泪不断地往下流。
我看不下去了,转身出门,出门前对曹格说:“唤醒他吧!”
郑生醒来之后一直很平静,平静得像个正常人。我想,他多少是明白的,明白自己刚才在过去的记忆里走了一遍,就算他不明白,刚才的痛苦那么真实,那感觉应该还在。
我真想对他说点儿什么,或者做点儿什么,让他好过一点儿。可是,这个时候我觉得失忆是他最好的结果。人这种自然的个体,天生有着保护自己的本领,知道记得的那些事会叫自己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于是就干脆忘记,这样倒可以像钻进沙里的鸵鸟一样心安理得了。
如果一个人正常的时候比不正常的时候活得更艰难,那还是不要正常了吧!
我这么叹着气说郑生还是这样比较好的时候,付清很鄙夷地对我说:“你就是根本治不好人家才找来这样的借口的吧?”
“跟你说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你整天除了知道吃饭泡帅哥以外,脑子里还能有点儿上档次的想法吗?你知道什么叫生活吗?你以为生活就是简简单单勾引个男人然后叫他神魂颠倒地从口袋里掏钱出来给你花啊?你个生活白痴!”
我发现钱总走了以后,我也就在跟付清耍嘴皮子的时候,才会觉得生活还有那么点儿乐趣。
付清看我这么有力地还击她忽然来了兴致,她总是在发现我有跟她斗嘴的想法的时候适时地拉开攻势,然后跟我一斗到底,不亦乐乎。
“我就是生活白痴,可我是情感专家啊!不像你,生活专家,情感白痴!情感白痴可是很严重的,要爱情没爱情,要男人没男人,每当夜深人静,那个空虚寂寞,孤独难耐,唉,可怜哦!”
付清拖着不阴不阳的长调子,得意地对我进行所谓的攻击,她知道我的软肋,尽拣我在意的说。说到最后一句可怜,付清使劲地往椅背上靠着,本来四条腿着地的椅子,她非得坐成金鸡独立的架势。
我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只听啪嗒一声,金鸡独立的那条腿断了,付清就这么仰天摔到了地上,再往后多那么一寸,这丫头得把头撞到墙上。
“自作孽,不可活啊!”我趁机还添了点儿油,加了点儿火。
我等着付清起来骂我呢,可是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杯子,跑过去,只见付清紧紧闭着眼睛,我着急了,赶紧说:“你没事吧?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付清猛地睁开眼睛,嬉皮笑脸地说:“紧张了吧?也不想想我这什么身体,久经沙场的金刚不坏之身,轻轻一摔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