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天黑,船上有人喊:“收纤!”纤夫们齐刷刷停下来,拖着身子把纤绳往船头一抛,爬到船头板上倒头便睡,船头板上倾刻就摆满纵横交错的一二十条汉子。勉强缓过劲来,纤夫们借着夜色喝下两海碗稀饭,再喝下半碗老白干,就裹上自己的衣服继续倒在船头板上睡觉。
肩头已经磨破皮绽出鲜红的肉,脚底打出好几个血泡,背上也晒出了泡,吴老四浑身痛得难以入睡。闻着四周混杂着人肉和汗味的气息,听着身旁的鼾声和周围的水声,想起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禁不住泪流满面。大概是哭累了,他沉沉地睡过去,梦到自己回到家里,秉明和秉聪也在,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地围着桌子吃饭。
第二天刚蒙蒙亮,船舱里就有人催大家起身。纤夫们叫骂着、咕噜着爬起身,船头板上湿漉漉的一片。草草地捧一把江水洗漱过,吃过一海碗稀饭,纤夫们又套上纤绳,继续上路。
就这样连走带爬,直到第五天黄昏,终于到达金子沱码头。吴老四已经痛得麻木,累得僵硬了,跟着大家到船头,接了扔下来的衣服和工钱,转身就看见母亲站在面前。他“哇”地一声,扑在母亲怀里痛哭起来。原来母亲听放木材回来的同乡说他拉纤回金子沱,就天天下午到码头来等他。
5
经历了第一次拉纤的吴老四,在家休整了好几天,身上的伤痛不再明显。他带回的工钱给家里带来了希望,同时他们也不同意他再去拉纤。于是吴老四还是跟周老头一起去放木材。
吴老四跟周老头一起总放了多少次木材,他们都不记得了。只知道下水两三天放下去,上水两三天走回来,再休整三五天就去放下一趟,如此反反复复地在嘉陵江上漂来漂去,漂了三年零四个月。
十七岁那年夏天,吴老四在泥溪嘴邂逅了在江边洗衣服的珍。
珍那时十五六岁,和别的女孩一样,梳一条马尾辫,系着红头绳的辫梢从腰间耷拉下来,每搓几下衣服,就得用手顺到背后。她白白的手臂,纤细的手指浸在江水里,晶莹剔透。同样白白嫩嫩的脸在阳光下泛起红晕,眉眼之间都含着那种似有似无的笑。
和吴老四一样出神地看珍洗衣服的男人不下二十个,他们聚在离她最近的木筏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大家出神儿的时候,珍身边的一件红肚兜被江水卷下来,顺水漂走了。珍发现的时候已经漂开两三米,她用洗衣棒去捞,已经够不着了。那群围观的男人们只是“哦喝”地起哄,大家你推我,我推你,都不好意思去捡女人的内衣。
眼看那红红的肚兜越漂越远,珍焦急地望着江面,涨红了脸。吴老四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伸手把肚兜捡起,游到珍面前。珍急急地抓过,放进洗衣篮里,羞红脸,扭头就跑开了。围观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周老头和几个同伴从街上回来,吴老四还忍不住把手放到鼻子下,闻手指上可能残留的气息,一个人在心里美滋滋地笑。后来又路过几次,吴老四总能在那里遇到珍。珍也不像以前那样害羞,甚至还跟他打招呼,简短地说两句话。每次离开,珍总要目送吴老四的木筏在江面上消失,而吴老四也要扭酸脖子,直到连岸上的泥溪嘴老街再也望不见。
渐渐地两人熟识了,吴老四从合州给珍买回两样城里女人的小玩意儿和一把精巧的小木梳,偷偷送给她。珍红着脸收了,低低地叫他一声:“哥!”这一声“哥”让吴老四甜蜜了一辈子,连做梦也能听到那声怯怯的呼唤。
一次,木筏离开泥溪嘴,吴老四看着渐渐远离的珍,突然喉咙发痒,唱道:
“久不行船忘了河,
久不唱歌忘了歌。
秀才提笔忘了字,
燕子衔泥忘了窝,
幺妹屋头望情哥。”
放筏的同伙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一片叫好声,催他再唱。于是他清清嗓子又唱道:
“太阳落坡四山黄,
四山儿黄哎红花儿对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