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之邦》 风雨操场(26)

那年春天,村里的坡上坡下立起些木电桩,两条电线从镇上七拐八弯拉到了村里的家家户户。村民们终于丢了家里的煤油灯,看着昏黄的白炽灯泡乐呵了几天。但电线像长了眼睛,瞧不上那座破庙。吴心找到陈文高要求给学校通电,陈文高说:“现在村里也才通电,电比油还精贵。再说学校白天上课不用电灯,等学校改建了再说吧。”

吴心心里凉了大半,冷冷地说:“那我和王老师晚上总可以用电吧。我们晚上看书、备课,煤油灯很容易搞坏眼睛。”

陈文高和气地笑着说:“你和王老师都是文化人,能体谅我们的难处。我也不是不想给你们拉电灯,我连洋楼都想给学校盖呢。先克服一年半载的,学校改建了一定拉个百瓦灯泡,照得跟白天似的。”

吴心没了话说,出门时甩下一句:“在那个草棚里老用煤油灯,万一哪天烧起来了才知道……”

学校的改建迟迟没有动静,但大队所在地的几间新房很快有了新动作。首先由大队买回打米机和面粉加工设备,建起一个加工房,并且低价承包给陈文高的二儿子。接下来,陈文高到县城为大队买回第一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摆在大队的会议室里,由他的小儿子来看门卖票,每人每次五分钱,如果要加茶水就一毛钱。同时,由陈文高和几个村干部开会决定,将集体管理多年的全大队唯一的水库承包给了陈文高的三儿子,承包价是以前主动提出承包的村民出价的三分之一。村民对陈文高的系列英明决定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敢怒不敢言。吴心听到这些事情后,义愤填膺地写了一份材料寄到镇上,结果没有任何回应。

心灰意冷的吴心一次和王老师、郑老头在草棚门前吃晚饭。郑老头抱出他泡了多年的药酒跟他们分享,没有酒杯,只好倒在饭碗里,一人一口传递。老头喝了两口酒,突然心生感慨:“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下一回跟你们喝酒的机会了。”

吴心有些吃惊地问:“老郑,你平时不是个乐天派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老头结着眼屎的眼角渗出两行老泪:“是呵,我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以前我说天塌下来,轮不到我这样的矮小老头来扛,像你这样的大个子会先顶着。只是人真的老了,看不清,也听不明,轮到去阴曹地府,还是我这样的老头先去吧。”

王老师也很有感触地说:“老郑,你年纪虽说比我大点,但没啥毛病,看开点,再活上十来年没问题。不像我,一身的毛病,也不想再管它,得一天算一天。哪天真要是去了,只是还没想好见到他们的面怎么说。”

吴心说:“你们都是怎么了?难得一起喝一口老酒,就伤感成这样?”

王老师苦笑说:“吴老师,你不知道,以前别人说我是罪人,骂我,打我,我都不像现在这样难受。现在我自己知道自己是罪人,不是对人民有罪,也不是对国家有罪,是对自己,对自己的家人有罪呀!”说着,他难过地别过脸去,抹着眼泪。

老头说:“人真的没啥了不起的,一辈子长就三五十年,短就三五天,完了就了了。我就更可怜,无子无孙,拖累别人这么多年,早死早解脱吧。”

吴心木然地看着两位老人,心里难过得找不到话说。天上的明月把清辉洒在这凄然的晚晏上。

过两天到了星期天,因为天气渐热,吴心和王老师都要到街上去买些夏天的衣衫和日用品,老头主动来守学校。他们临出门,老头说:“我这个又瞎又聋的老头子可守不住什么,把你们的贵重东西都带身上。偷了抢了别来怨我。”

吴心笑笑说:“没啥大不了的宝贝,都带上了。”

老头又淡然笑道:“吴老师,王老师你们走好!老郑就不陪你们了。”

两个人都笑一笑,走出学校,到山坡后,他们忽然听到学校传来七声钟响,那声音低哑,苍老而沉闷。

吴心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老郑今天稀奇古怪的,星期天打什么钟呢?”

王老师说:“For whom the bell tolls?”

吴心问:“王老师,你刚才说什么?”

王老师淡淡地说:“丧钟为谁鸣?”

吴心和王老师那天上街走得特别缓慢和沉重。在街上买了东西,吴心又特意为郑老头买了一把新蒲扇和一件汗衫。

王老师说:“吴心你是真有心呐。只怕是再用不上了。”

吴心愣愣地看着王老师。两个人往回走,等走到望到学校的路上,就听到前面人声嘈杂,学校的空坝上围满了人,路上还有人往学校赶。破庙的身影不见了,只有被烧焦的残垣断壁冒着青烟。学校的上空,红旗还在寂寞地翻飞。

吴心和王老师大叫一声“不好”,往学校跑过去。他们挤到人群中间,郑老头蜷成一团,一只手里还握着那把打了十几年钟的小锤,身上盖着一床烧得满是窟窿的被单。旁边有人说:“这个孤老头,自己不想活就算了,还把学校也烧了。”

另一个人说:“他又聋又瞎,可能是烧火的时候不小心引燃了草棚子。这样的老房子,这样的天气,一着火星就没了。”

吴心和王老师半跪在郑老头的遗体旁,眼里的泪倏地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