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之邦》 嘉陵江上(17)

“哈哈,我刚才在那边看到蒋夫人了。”秉权的兴奋居然来自一个跟他和吴老四,以及他们家都扯不上关系的女人。这是吴老四不想关心的。“呵!的确很漂亮,很高雅。她站在敞篷吉普车上,一边一个卫兵,好威风。她向我们致意,还冲我笑,笑起来的样子太迷人了,真是太有风度了。”

吴老四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拉着秉权到一家饭馆坐下,想叙叙兄弟的旧情。秉权一坐下,又滔滔不绝地说:“老四,看样子你混得不错。怎么到重庆来了?今天我们中国人终于把日本鬼子打回老家去了,听说美国人给了日本人两颗‘黑心汤圆’,日本人就吃不了。哦,对,我今天就来点两道菜,让你开开眼——‘轰炸东京’和‘油炸鬼子’。”

吴老四又要了两个菜和一瓶老白干,问秉权:“三哥,这些年你到底到哪儿混去了?家里也没你的音讯。”

“兄弟,你知道三哥我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家回不回有啥要紧?”秉权兀自喝了一杯酒,“家里现在咋样了?”

“爸妈都死了十几年了,二哥也死了,秉能和二嫂一起过,秉凤嫁到了利泽街上去了。”吴老四说起这些又觉得一阵心酸。“我也是十年前回去过一次,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秉权平静了许多,沉吟半晌,才轻轻地“哦”了一声,又接着喝酒。

“三哥,你还好吧?现在家在哪里?嫂子、孩子都还好吗?”吴老四又问。

秉权轻叹一口气:“我自从离开金子沱,在云门嘴一个村安下家,现在有四儿两女,老大都娶媳妇了。他们都还好,我也还好,只是事业还没成就。我在电报局谋到一份差事,没干两年却得了‘睁眼瞎’,幸亏治好了,结果却没了差事。你呢,兄弟?”

吴老四说:“我因为十多年前打烂了筏子,漂到重庆,在码头混了几年,现在石板坡有套房产,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还将就过吧。”

说着,两人都闷着头喝酒。一会儿,“油炸鬼子”端上来,原来是包芯的汤圆放油锅里炸到焦黄;“轰炸东京”也端上来,是一盘焦黄的锅巴肉片,再端来作料汁,劈头淋下去,捂上盖,只听里面一片“噼啪”爆响。

兄弟二人又喝了一席酒,直喝得微醺,把各自这一二十年的遭遇也互诉了一番,才从饭馆出来。吴老四执意要拉秉权到家里住几天,但他不肯,说还得去忙他的大事业。

祖父说,口口声声要干大事业的人,最后多半一事无成。秉权就是如此。吴老四不知道,秉权两年后回到金子沱,参加了由当地陈大少爷领导的起义。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领一帮起义群众冲到当年修碉楼的那家地主家,抄了个底朝天,并且把那座当年名噪一时的碉楼炸成乱石。那些乱石也被附近村民搬回家去修房子,砌猪圈,那座碉楼所在的那片河湾后来一直叫做“月亮湾”。金子沱起义后,地主联合起来的武装很快反扑,陈大少爷带着少数亲信沿嘉陵江逃往华莹山,打起游击战,后来功成名就。而秉权在嘉陵江边没能搭上那班船,只好亡命天涯,直到解放前夕才回到云门嘴家中,莫名其妙地补划为“中农”。他后来多次想找回自己的组织和革命履历,结果始终不被承认。心灰意懒的秉权,也不安心务农,成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吴老四在重庆见到秉权的第二年,“精神堡垒”又变成了更加宏伟、坚固的“抗战胜利纪功碑”。又过了三年,吴老四的幺女儿吴子新出生。那晚,歌乐山下传来长时间的枪声和爆炸声,火光和鲜血染红了远方夜空。那几天,大街上到处都是仓皇逃跑的官员、军人和富商,城里城外人和车严重堵塞。这种混乱持续了好几天,直到解放军渡过长江进入重庆,那是1949年11月30日。第二年,纪功碑改成了解放碑,从此成为重庆城的标志。有人说,那是重庆的雄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