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之邦》 十年(8)

“你幺叔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再多说。”祖父擦了擦眼角,“你到阁楼上反省几天,哪里都不准去,就给我待着,把枕头垫高点好好想想。”

吴心答应一声,低着头抽泣着走到里屋去。祖父长叹一口气,看一眼几个儿子,向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吴子洞走到门口,回头看见祖父捧着子善的灵牌,老泪长流。

阁楼就在吊脚楼上面一层,只有半人高,吴心也要低头才能走进去。屋里才清扫过,地上铺了一床席子,放着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靠窗的墙边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有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和一盒合川牌火柴,还摆着一本小册子。吴心意外地拿起来看,原来是《增广贤文》,是祖父一直主张用来为他启蒙而遭到父亲反对的旧书。趴在小几上,可以透过窗栅望到远处的长江和珊瑚坝,近处的青瓦吊脚楼,也可以看见成群的鸽子在天上飞过,阵阵鸽哨响亮地掠过。

吴心看到珊瑚坝,难免想起那晚幺叔在那里被砸得头破血流的情形。他闭上眼,躺在席子上,想起小叔教自己读书识字,给自己讲学校的故事,带着漂亮的女朋友抱自己看戏。那些快乐的时光,美好的回忆,让吴心伤心地蜷在地上痛哭起来。

祖母在楼下听到吴心隐隐的哭声,心疼地要上来看看,被祖父拦住了。祖父说:“想想子善,他哭又算得了什么呢?”祖母说:“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呀?”祖父说:“子善也是从孩子带大的。孩子家多哭哭没什么坏处。”祖母也想起子善,又不禁悲从中来,叨念道:“是呵,好不容易拉扯大了,怎么就一下子不见了呢?就是只猫猫狗狗,跟自己生活这么多年,也心疼呵!”说着,把头靠在祖父肩上又哭起来。

晚上,吴心醒来,眼角结了厚厚的眼屎。他望一眼窗户,外面是幽蓝的夜色,四下也安静得出奇。他爬起来,摸到小几上的火柴,点亮油灯,看到旁边放了一碗饭菜,上面盖着一个煎荷包蛋。他两眼落到碗里,吞了两口口水,忍住没有动手,拿起那本《增广贤文》读起来。

第二天,吴心迷糊中听到祖母上来送吃的,假装睡着。祖母把一碗豆浆、一根油条和一个酱肉包子放下,取走那碗冷饭,俯身凝视他的脸,喃喃地说:“傻孩子,再难过也要吃东西,不能饿坏身子。你爷爷不是要罚你,只是想让你清醒清醒。”吴心能感觉到祖母的气息,听着她的话,心里更难过,又昏睡过去。

晌午,吴心被尿憋醒了,爬起身跪到小几上,朝窗外撒了一泡尿,正要下来,听到楼下有人小声叫他的名字。他探不出头,看不到楼下,但听得出是大伟和王二。他也不好出声,怕祖父听到,于是把桌上的包子从窗户丢下去。一会儿,窗格子飞进一只书页叠成的纸“火箭”,那是他们小学时常玩的,用书页折成一个细长的三角形,在细尖的一端斜着刻上一道口子,用橡皮筋挂在口子上一弹就能射得老高老远。吴心拆开火箭,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老三,我们在楼下,听说你被关起来了,又不吃东西,兰兰好担心,我们也很担心。其实我们知道,你绝食是做给你爷爷看的,放心,我们一会儿就给你送吃的来。”吴心会心一笑,把纸团成一团,又丢下去。

祖母来送午饭的时候,吴心照例装睡。祖母见桌上少了一个包子,心里还暗暗高兴,以为他终于有心思吃点东西了,于是放下午饭,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又出去了。过了一阵,又有纸“火箭”从窗户飞进来,吴心打开,上面是兰兰写的:“老三,你要好好听爷爷的话,早点出来,我们想你。吃的都是我买的,到窗边接应。兰兰。”吴心把纸团起来塞进被窝,然后趴在窗户边,伸一只手到外面,隐隐听到楼下几个小家伙在嘀咕,然后就有一根绳子抛起来,抛了几次,绳子头在吴心手臂上绕了一下,他赶紧抓住,小心翼翼地拉上来,一个书包里装着两个肉包子和一个大饼,还有一个装着水的军用水壶。他狼吞虎咽地把包子和大饼收拾下肚,又喝了几口水,心满意足地打个嗝,把书包和水壶用绳子放下楼去,然后靠在被子上继续读《增广贤文》。

晚上,祖母发现吴心还是没吃饭,着急了,就去找祖父,说:“那孩子说不定跟你赌气,一连几顿没吃东西,怎么得了?”

祖父说:“有什么大不了?男饿三女饿七,死不了人。他跟谁赌什么气?他让我的幺儿被整死了,我跟谁赌气?”

祖母白他一眼,“再怎么说他都是你孙子,是你儿子的儿子”。

祖父哈哈一笑,“你这老太婆!放心,他不会有事,出来还是活蹦乱跳的”。

就在祖母和祖父争论的时候,吴心已经在阁楼上饱餐三个伙伴从楼下吊上来的晚饭。他已不大去想小叔的死了,也不去想该死的“弟弟党”。吃饱了饭,捧着《增广贤文》就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

临睡前,祖父悄悄上阁楼来看,见到吴心这幅情形,不由也动了恻?之心。第二天一早,就让祖母来叫吴心下楼来。祖母一边帮他擦脸,一边关切地问:“小心呀,几顿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吧?”吴心却说:“奶奶,没有呢。还饱着呢!”说完还打了一个饱嗝。祖母以为他是故意装来好玩的,也没在意。一旁的祖父却偷偷地笑了。

吃了早饭,吴心照例去上课,从祖父身边经过的时候,祖父把他拉到一边,笑着说:“你还是不老实!”吴心不明就里,问:“爷爷,我怎么不老实了?”祖父附在他耳边说:“凭你那点小聪明,骗得了你奶奶你妈妈,骗不了我。还不快去谢谢大伟和王二他们?”吴心恍然大悟,难为情地冲祖父笑了笑。祖父又说:“人一辈子有几个真正的朋友不容易!”

6

自从经历了子善的死,吴子洞已经没了先前高涨的革命激情,也不主动去发现批斗对象,开批斗会时也尽量避开不上台,还让手下不要整得太过分。他的两个兄弟也不像以前那样爱出风头了,踏踏实实回到车间上班,每逢要开批斗会就躲到一边,能不去就不去,早早地溜回家。

一天夜里,吴子洞在办公室收到手下交来新写的大字报,都是第二天要贴出去,往后要批斗的名单。他把大字报浏览了一遍,留意到最后写着“牛峰”两个字的一张,看看四下无人,悄悄地团起来揣进衣袋里。

晚上回家,吴子洞问明月:“我看到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的是牛峰。这个牛峰是不是你以前提过的那个牛峰?”

明月说:“哪个牛峰?是不是吴心他们学校那个校长?”

吴子洞点点,“我好像听你说,你父亲以前有个世交的儿子也叫牛峰。”

“对,就是吴心的校长。”明月问,“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