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之邦》 嘉陵江上(14)

到了泥溪嘴,吴老四和凤仪下船,向江边洗衣服的女人们打听珍的消息,她们一律摇头。几位熟识吴老四和珍的女人说起珍,也禁不住惋惜落泪。他们找到珍的家,已经房倒屋塌,问邻居都说珍的父母伤心过度,已经搬走几年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第二天回金子沱,沿途物是人非,江上放木筏的人已大多换了新面孔,他们还是那样快乐地喊着号子,一切都让吴老四触景生情。经过龙汇湾,由秉权发起的淘金运动还在继续,河道已经被挖宽了不少,江边由秉权策划的碉楼也还依旧高高矗立,只是没有人知道秉权现在哪里。

当晚,吴老四和凤仪回到老家,屋里只有灶房透出暗暗的灯火。吴老四一踏上院坝心里就直打寒战,他没敢去看坝边那口井,秉明和秉聪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而秉富也病怏怏地坐在堂屋门槛上,面色惨白地冲他笑。

他赶紧推开灶房低矮的门,弯腰进去,只见昏暗的光影里,二嫂正坐在灶前烧火,火色映着她满是汗水、灰尘和乱发的脸,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

“嫂嫂。”吴老四喊道。

不等嫂子回答,黑暗里一个混浊的声音说:“呵,四哥……回来了?”

吴老四这才看到屋角的饭桌边坐着的秉能,已经胡子拉碴,看起来比自己还要老许多。他走过去,冲秉能说:“老五,我回来了。”

嫂子赶紧起身,跟他们打招呼,然后点了堂屋的灯,让他们去那边落座。

进到堂屋,吴老四正要问起父母和秉凤,就看见靠墙的桌上摆着四个牌位,顿时浑身一冷,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上。昏黄的灯光下,牌位上分别写着“故显考吴宗儒老大人之灵位”、“故妣考李氏老孺人之灵位”、“兄吴秉富之灵位”和“兄吴秉生之灵位”。

吴老四猛烈把头撞在地上,泣不成声:“爸……妈……二哥,老四不孝呵……都是我害了你们啊……”

凤仪见这幅景象,也跟着跪下,泪流不止。

嫂子和秉能连忙扶他们起来,四个人都相对垂泪,一时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

“四哥,你还活着就好。我们都以为你也……”秉能说。

“我哪还有脸活着?我闯了那么大的祸,还不如当时跟二哥一起去了的好。”吴老四无法原谅自己。

“那也不全怨你,老四。”嫂子宽慰道,“你二哥要去,也是他自己要去的。你没事就好。那次一起去的另外几个都没事,后来都回来了,只是吓得再不敢放木筏了。听说你相好的也出了事,再没有音讯?”

“是。”吴老四沉默了一阵,看着秉能和嫂子,以及她怀里的孩子,问:“嫂嫂,这孩子是……”

“哦,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讲。”嫂子不太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又看看秉能。

秉能也显得不太自然,过一会儿,才难为情地说:“四哥,咱二嫂跟我过了。二哥出事后,你也没了消息,妈急病了,不到三个月就去了。爸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坏,妈走了没有一个月,他也不行了。家里就剩二嫂、我,还有秉凤,惨惨的。秉凤说,哥、嫂你们一起过吧,大家也好有个照应。我们就一起过了。还有一个孩子在里屋睡着呢,三岁多了。这个也半岁多了。”

“三哥呢?他也一直没有消息?”吴老四想起秉权。

秉能摇摇头,“还是没有消息。有人说在云门看到过他,但始终没有过音讯”。

“那秉凤呢?”吴老四急切地问。

秉能说:“两年前嫁到利泽乡去了。男的是个跛子,在街上有房子,开个小店。”

“只是脚有一点点问题。坐街户,秉凤是吃点亏,但不用这么苦。”嫂子补充道。她看一眼低头不语的凤仪,问:“老四,看样子你好像发财了。这位是弟妹吧?”

“嗯。”吴老四勉强笑笑,“我的事不好说,改天给你们慢慢讲吧。明天我想去给爸妈上坟。”

嫂子和秉能安排他们在父母的房里歇息。吴老四睹物伤情,躺在父母曾经睡过的床上,闻着枕席上父亲还残存的烟味、汗味,一夜不眠。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都到后山上坟。可能是凤仪身上的新衣裳和糖果,秉能的大儿子很快就缠上了她。那孩子不像三岁的样子,又黑又瘦,明显营养不良。秉能脸上也一脸菜色,只有嫂子和她怀里的孩子稍好一点,可能是月子刚过不久的原因。吴老四还是坚持叫秉能的媳妇嫂子,他们也不反对,大家在心里都知道那是对秉富唯一的纪念。

后山是吴家的祖坟,除了几座石头雕花的包坟以外,大都是些土石堆。吴老四父母的坟和另两座稍小的土堆排成一线,已经荒草丛生,坟前也没有石碑,只是种着两棵柏树,两根干枝头上还挂着上一次上坟鞭炮的挂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