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之邦》 风雨操场(1)

风雨操场

祖父说过,人活着的时候,要做很多“过场”,你不情愿,却不得不去做,就像活人给死人做道场,对活人没什么用处,对死人也没什么意义。

一个用彩条防水布搭成的棚子几乎占去了整个院坝,祖父的遗像和灵位被安放在棚子正中靠近两棵黄桷树一端的条桌上,两旁点起白烛,前面的香炉里插满了香烛。祖父的遗体换上一身寿衣,被转移到一具冰棺里。冰棺前的火盆里烧满了纸钱和冥币。孝子孝孙都在胳膊上别上一个白色的袖标,袖标正中偏上有个鲜红的圆点。不到中午时分,吴家的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送来的花圈、挽幛和其他悼念礼品就摆满了棚子里。直系和旁系的亲属忙里忙外,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或准备丧事所需的烟酒茶水。一些不急于离开的来宾在院里的十几张桌上打起了“死人麻将”。

“死人麻将”一直打到傍晚,院里所有宾客一起吃了晚饭,桌子收到一边,大家像看大戏一样围坐在棚子内外,祖父的冰棺两侧分别坐了三位道师先生,正中坐着一位戴僧帽的道师先生,像乐队指挥。道师先生们都闭着眼,口中高声念诵经文,手中敲打着锣鼓钵磬。院子里一派农村演社戏的热闹景象。

吴家的孝子孝孙身上披了麻衣,头上拖着长长的孝帕,在道师先生的引导下,一遍又一遍地跪在地上朝祖父的灵柩磕头作揖,行大礼。大礼行罢,道师先生们坐在那里念了半夜经。院子里的客人少了大半,只剩下与祖父要好的几位老街坊和一些亲戚还在打着瞌睡守候。接下来,本来可以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浓缩到了后半夜,道师先生们在地上画上一些线,又置泥团插上香代表各方神圣,然后带着吴家孝子孝孙端着祖父的灵位走来走去,每到一处便端起一个小箕要利是,只有给了利是,亡灵才能顺利到阴曹地府报道。

到天快亮的时候,道师先生大都昏昏欲睡,坚持到最后的那位戴僧帽的道师先生清醒地收了工钱,叫醒同伴收拾行头,又厚着脸皮要了些利是钱,乐颠颠地溜了。吴家的子孙疲惫地瘫坐在祖父的灵柩前,吴子庆说:“大家再坚持一晚上,还有新派的要做一晚,然后再出殡。”没有人提出异议,谁都不想担上不孝的罪名。

大家都散去了,吴心望着祖父的遗像,心里说:“爷爷,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折腾,因为你一辈子已经折腾够了。你就再体谅他们一次吧,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来折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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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大型的葬礼,吴心亲历的不多,除了这次由几位叔叔策划出祖父的葬礼,他记忆最深的还是二十几年前康巴草原上那场盛大的葬礼。

那是吴心返城的第二年春天,他正在准备参加夏天的高考。祖父那天收到来自四川德格的一封电报,电报说:“吴子珍病故,速来人。”这封只有几个字的电报对子珍近半年没有一封来信作出了最合理的解释,也是这几个字让祖母当场晕倒。祖父甚至没来得及通知其他几个儿女,就和吴心急急地出发了。

一路上祖父滴水不进,也不说话。吴心一直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县教育局的人举着一块写着“接吴子珍老师亲属”的牌子等在车站,然后把祖父和吴心接到从县政府借来的吉普车上,送往乡里。教育局的人送祖父和吴心下车时,歉意地说:“村里不通公路,你们也不习惯骑马,只好请你们跟他们走进去。也不是太远的路程,半天多一点应该可以到。”吴心是第一次听说半天多的路程不算远,他当时对美丽的康巴草原还没有概念,也没心思欣赏沿途的美丽风景。

祖父和吴心下车,子珍支边的那个村的村长和两位藏民就热情迎上来。村长紧握祖父的手,眼里含着泪水,激动地说:“吴大伯,子珍老师等不到你们就走了呀!都怪我们这里条件太差,太艰苦。”

祖父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眼里也含着泪。

两位藏民给他们披上羊皮大衣,村长说:“高原气温低,还要走半天的山路才能到。我们是昨天晚上就过来等着的,盼着你们能早一点见到子珍老师。”

一行人开始赶路,村长不停地为祖父介绍他和当地藏民眼中的子珍。他说:“子珍老师到我们村十八年,只回过三次家,每次都是我们送她到这公路边,看她走远了才回去。县里边说她支边八年,就可以随时回城里去,可她不愿意,她说她舍不得这里的孩子,舍不得这里的青山和草原。”

祖父说:“是呵,她每次回家,都跟我们说这里的草原有多漂亮,这里的人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