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家人吃了晚饭,父亲突然问祖父:“爸,家里原来那些书藏哪里了?”
“什么书?”祖父看着吴子洞板起的面孔,冷冷地说。
“我们原来看你在房里收了大堆旧书。那些东西是祸患,赶紧交出来烧掉!”吴子洞同样板着脸。
“对,爸,你赶紧交出来吧!”吴子庆也附和道,“我们上午带人来查没找到,可街坊邻居都知道你以前读过书,也知道我们的家底。”
“现在大哥大小是个头头,如果查出什么,可不得了!”吴子渝也说道。
祖父腾地站起来,把条凳打翻在地上,指着几个儿子吼道:“兔崽子们,老子告诉你们!你们的老子是农民,大字不识的农民,不是地主,也不是资本家!是我靠下力当工人养活你们的!不要成天跟老子嚷嚷什么是革命。你们不晓得什么是革命!瞎胡闹!乱弹琴!”说完,一个人走到吊脚楼上,紧紧地把吴心抱在怀里。吴心惊恐地张大眼望着祖父不再平静的脸,第一次见他那样火冒三丈的样子。
几个儿子站在桌旁,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敢言语。此后也再没人提过查书抄家的事。
那一晚,祖父就抱着吴心在吊脚楼上坐了一夜。听着隐隐的江涛,吴心睡着了,梦到祖父被押在游行的队伍前面,戴上高帽,被带到台上,父亲和几个叔叔对他指手画脚,还有人朝他吐口水。吴心被吓得惊醒过来,看见祖父还抱着自己躺在椅子上,闭着眼养神。他伸手摸了摸祖父的头发,这才放心地又睡过去。
祖父也常常带吴心上街,但他从来不参加游行,只是拉着吴心的手缓缓地走过石板坡的大街小巷,去长江边上从傍晚待到天黑,才又牵着吴心的手,爬上高高的一梯梯石板街道,回到家里。
他们上街的时候,通常是太阳快落山前,大街上除了一层一层从墙脚贴上房檐的大字报,几乎看不到人影,人们还在忙着“革命”。吴心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大字报上写些什么,祖父也从不去留意。在街上偶尔会遇到骨瘦如柴的狗和瘫坐在门口的老人,他们平静地望着每天从大街小巷牵着手走过的这对老小。吴心也总是漫不经心地走过,然后扭着头去看他们,直到看不见了。
从江边趟过几步乱石块搭成的“跳蹬路”,就可以过到珊瑚坝。珊瑚坝是江中的一个小岛,一半是沙地,一半是一人多高的荒草,还有一半是鹅卵石河滩。上了珊瑚坝,吴心就挣脱祖父的手,一路奔跑着在地上找好看的石子,找到了就捏在手里,等找到下一颗的时候,原来的就不知不觉丢掉了。祖父那时已经有些发福,追着吴心跑过珊瑚坝来到卵石河滩的时候,早累得满头大汗。在河滩上,吴心就扑在那片鹅卵石里,尽情地挑拣,但到最后他手里总是只剩下一颗。
祖父能打一手漂亮的水漂,捡起薄薄的石片,手腕一扬,石片就旋转着划一道弧线飞到江面上,连蹦好几下才沉下去。不打水漂了,祖父就任由吴心在江滩上自由玩耍,自己则常常望着江水发呆。珊瑚坝下游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黄桷晚渡,一只乌篷船慢吞吞地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活像一只老黑鸭。河湾边上泊着三五只小渔船,随着浪涛起伏飘摇。西下的太阳撞碎在远方的山头上,洒落了铺满江面的金光。
2
自从几十年前在嘉陵江上遭遇了那次事故,祖父就不曾再到江里游过泳。那天,不知为什么,祖父和吴心在珊瑚坝上的时候,他突然来了兴致,脱了衣服跳到长江里游了起来。吴心先是看了一阵,后来觉得没趣了,就跑到那边荒草丛去玩,因为以前祖父从不准他走近那片草丛。
草丛全是一人多高的野蒿和茅草,江风一吹,就东摇西晃地“忽忽”作响,吓得吴心直冒鸡皮疙瘩。他呆呆地站在离草丛几米远的地方,想走近但又不敢,正犹豫着,草丛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接着两个骷髅头从草丛里冒出来,摇摇晃晃地发出可怕的笑声。吴心早被吓得“哇哇”大哭。一胖一瘦两个孩子从草丛里蹿出来,手里用木棍顶着骷髅头,冲着吴心得意地怪笑。
“胆小鬼!敢不敢摸一下?”瘦得像猴的那个家伙把骷髅头伸到吴心面前。
吴心吓得直往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瞪着他们,摇摇头。
两个家伙笑得更狂了。胖小子说:“看我的!”他一手倒提骷髅头,一手从裤裆里掏出小鸡鸡,把一泡尿撒在头骨里。瘦家伙也不示弱,学着他的样撒了一泡尿。
两个家伙尿完,把骷髅头扔在地上,抬脚把它们踢进草丛里去,然后叉着腰,得意地冲吴心怪笑。
吴心看着他们,嘴一瘪,扯开嗓门儿就喊:“爷——爷——”
“胆小鬼,我们又没惹你,你叫你爷爷我们也不怕!”瘦家伙用食指在脸上比画着羞辱他。
“算了,王二。他一点都不好玩。”胖小子哄吴心,“嗨,你也别哭呀。我们没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