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之邦》 乡间路(14)

到县城码头,去重庆的客船要下午才有一班。吴心就呆呆地坐在江边的寒风里等到下午,上了船又一直趴在船头的栏杆上,想早一点望到重庆的影子。重庆的影子迟早也得两天后才望得到,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只有小时候和大伟、兰兰一起的画面,以及那个雷雨之夜惊心动魄的场面。

那天夜里,吴心蜷在客船楼梯角做了一个梦,梦到兰兰穿着那天到码头来送行时的那身白衣白裙,微笑着向自己走来。吴心也冲她笑。兰兰说:“老三,你回来做什么?”吴心没说话。兰兰又说:“老三,我哥呢?他怎么没回来?”吴心觉得她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甜美,但自己却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要去拉她的手,兰兰却一转身不见了。

熬过一天一夜,次日天黑的时候,船拉着汽笛到了朝天门码头。吴心在船头望着山城的轮廓和稀疏的灯火,心里说不出的沉重。他几乎是一路小跑,一路踉跄回到石板坡。他想公安局已经下班,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大伟,于是决定先到兰兰家,也许她和她妈妈知道。他喘着粗气,穿过石板坡的大街小巷,转眼到兰兰家门口,屋里没有灯,门窗紧闭,街上也黑灯瞎火。吴心拍打着那扇出入过无数次的木板门,叫着那个叫了无数遍的名字,却没有人答应。他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心也一阵发冷,最后喃喃地念着“兰兰”的名字靠着门瘫坐在地上。

听到响动的一个邻居大婶儿开门出来,走到吴心跟前,偏着头看了他半天:“哟,这不是吴心吗?你下乡回来了?你坐在这里做啥?怎么不回家?”

吴心抬头,眼泪汪汪地望着大婶,哀声问道:“兰兰呢?屋里的人呢?”

“唉——”大婶由肺腑叹出一口气,“兰兰她哥哥当知青打死了人,发配到新疆劳改去了。兰兰和她妈哭得死去活来。她妈妈一意要回农村娘家去,说住在这里伤心”。

“她们搬走了?”吴心绝望地问道。

大婶说:“兰兰起先死活不跟她走,说是要等什么老三回来,可她妈发火了,硬是拖着她走了。今天一早就走了。唉,你不是跟她哥哥一起下乡当知青吗?你还不知道?他真的杀人了?”

吴心看她一眼,不说话,站起来拖着腿往家里走。

“兰兰走到街口,还在哭着喊‘老三’。”大婶望着吴心的背影说,“不知道那个‘老三’是什么人,让那孩子哭得那么伤心……”

吴心浑身软绵绵地在石板街道上拖过,耳朵里回响着兰兰的哭喊,到看见家门口的地方,脑子突然“嗡”地一片空白,身子像一片落叶飘落下去……

8

很多年过去,祖父和祖母说起那次在家门口发现昏倒在地上的吴心,都觉得心疼。祖母跟他说,那时候你整个人瘦了两圈,又黑又脏,像个饿死在家门口的叫花子,你妈一看到你那样子就吓晕了。还好你爷爷是个什么都见过的人,把你抱回家,又是捂,又是灌,才好歹捡回一条命。祖父说,看你那时的情形,怕不只是饿的累的,是失了心智,伤心过度。不过我跟你奶奶你妈妈都不知道,什么事让你伤心得那样。

几十年来,那件事成为吴心和大伟两个人的秘密。吴心想,既然该付出的代价都已付出,不管是大伟还是自己在承受,世人看到的就应该是真相。而大伟为自己付出的,自己一辈子也还不了。何况很多牺牲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这不关物质的事,也不关感情的事。

但是让吴心觉得奇怪的是,他在家调养个把月,重新回到马家生产队的时候,马万材居然没有算他旷工,只是在办公室对他说:“年轻人,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这样对你也好,对你的兄弟也好。既然有这样的兄弟,就要懂得珍惜他的情义。”

吴心写信回去,请祖父帮忙查找大伟的地址,也查找兰兰的下落,但一直没有得到回信。

那年冬天,马家生产队和其他几个生产队合起来修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吴心第一个报名去了。王二骂他发疯,说开山修公路是死人的活儿,犯不着为这穷山沟送死。王二果然没去,通过马万材混到村小去当上了小学代课老师,用他的话说,吃粉笔灰总比啃黄泥巴强。

吴心和社员们一起用手锤钢钎和土雷管开山修路,从早干到黑,他竟然不再知道苦,也不觉得累。收了工吃了饭就在工棚里倒头大睡,稍轻松点的日子就抽空看看教科书,日子也并不难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