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之邦》 十年(4)

兰兰一般不参加这种男孩子的游戏,却总喜欢待在吴心躲藏的附近。有人找过来了,她就给吴心报信:“老三,来了,来了!”来的人走近了,问她:“看到吴心躲在哪里?”兰兰一个劲地摇头,来人刚要走开,她又说:“我知道他躲在床下面,只是不告诉你。”于是吴心束手待擒。被“出卖”的吴心从床底爬出来,气呼呼地揪她的小脸蛋。兰兰不服气,不承认自己是“甫志高”。这样被“出卖”几次之后,吴心又不愿意离她远点,藏身的时候就干脆把她拖在一起。

一次“打仗”的时候,吴心拖着兰兰躲在祖父的床底下,后来兰兰趴他肩上睡着了。其他的人都结束了“战斗”,就是找不到吴心,结果闹得大人孩子满街去找。吴心听到大家叫他的名字,但不想弄醒兰兰,就一直躺到吃夜饭的时候,才和兰兰从床底爬出来。一家人看着两个小家伙手牵手走到跟前,哭笑不得。

吴心上学前一年,重庆真的开始“打仗”了,武斗的两派真刀真枪地在大街上干起来,甚至动用了坦克和大炮。老人孩子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枪声和炮响,用棉被挡了窗户,怕流弹飞进家里来。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吴心在兰兰家玩,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兰兰的妈妈张玉梅起身去开门,看见几个穿军装的人浑身是血,他们把兰兰的爸爸丢在门口,掉头就走。兰兰的爸爸已经被机枪打得像蜂窝,全身都被血水浸透。张玉梅一声惨叫,趴在丈夫的尸体上昏死过去。兰兰拉着吴心的手走到门口,问:“老三,爸爸、妈妈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后来,邻居看到兰兰,就问:“兰兰,你爸爸睡醒了吗?”兰兰认真地说:“睡醒了。出远门去了。”大人们听了心里直发酸。

吴心上学了,跟大伟和王二一个班。三人上学放学形影不离。那时候的学校虽然还上课,但很自由,学生们常常在上课时间从老师眼皮底下大摇大摆走出教室,到街上混在人群里游行,或者东游西逛。吴心就是那时候跟着高年级的学生,走遍重庆城的。高年级的学生也穿军装,戴红袖章,耀武扬威地走到哪儿闹到哪儿,吃了东西不给钱,还常到城郊的农家去偷鸡摸狗。吴心、大伟和王二就跟他们一伙,常常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分享“战斗果实”,比如香肠、腊肉、毛豆荚等。

一次,他们照例在树林里聚会。一个高年级的大个子说要大便,就往林子里面走,不一会儿只见大呼小叫地狂奔出来,屎尿拉了一裤裆。众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吓傻在那里,已经说不出话。

“谁有胆子进去看看?”有人提议。

众人都直摇脑袋。吴心站起来说:“我去!”

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嗤嗤”地笑起来。

吴心不理会他们,径直往树林里面走。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在他身后十来米远小心地跟上去。吴心钻过一丛杂树林,几声老鸹叫从里面传出来,他心里一惊,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但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进去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四周长满高大的松柏。他走进那片空地,往地上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地上的土里冒出几个人头,因为活埋时间过长,已经肿胀得像乌青的大南瓜,两只眼也血淋淋地爆出。两只黑老鸹正在啄食人头上的眼睛,听见有人到来,只是朝他们瞪瞪眼。吴心浑身发冷地站在那里,想跑,但没了跑的力气。后面跟来的人也陆续进到空地,好几个当场尖叫,好几个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从树林出来,大伟悄悄问吴心:“你真的不怕?以前你连死人骨头都怕。”

“我是吓得忘了怎么跑了。你们不来的话,说不定我找不到路出来。”吴心狡黠地笑笑。后来他听父亲说那些人都是武斗的时候被活埋的。吴心接连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又过了大半年,武斗越来越激烈。占了上风的一派放出话来,要全城清洗另一派。于是担心被清洗的另一派家属人心惶惶,数十万人准备逃离重庆。那几天,就连一直战斗在第一线的吴子洞兄弟也窝在家里,哪里都不敢去,还让家眷收拾行李,随时准备逃命。这样紧张了几天,一纸文件让这场全国震惊的武斗停了火。这场耗时两年多的武斗让成百上千的人丧命,让数百个家庭家破人亡,在沙坪公园里就有一个乱葬岗,那里至少埋葬了四百多条在武斗中惨死的生命。每年清明,都会有很多经历了那场硝烟的人去悼念和反思。

吴子洞也曾带吴心去过几次,每次站在那片乱葬岗前,吴心就不由想起当年在树林里见到的景象,心里一阵彻骨的寒意。

4

三年级的时候,吴心、大伟和王二迷上了滑轮车。吴心从家里找出一块扎实的厚木板,王二从他爸爸厂里偷来三个滚珠(轴承),由大伟动手组装。木板前端开一个缺口,把前轮嵌在里面,轮轴伸出木板,两边各留一只脚掌的宽度,木板后端再装上一对轮子,滑轮车就造成了。每次可乘两个人,坐在前面的用脚蹬在轮轴上控制方向。滑轮车造好后,三个家伙玩得不知疲累。先把车拖到坡上,从斜坡上“哗”地放到坡下,然后又拖上去,再放下来。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天黑尽,直到大人在家门口扯破嗓子叫他们回去吃饭,才极不情愿地拖着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