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那种灰不啦叽的天,山坡上是那种黄不啦叽的草,山坡下的大水库里装满了黑不啦叽的水。除了水库涵洞里排水的轰隆声,王二在山坡上就听得到秋风刮过耳廓的声音。
王二在山坡上坐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水库堤坝那头缓缓地走过来一个人。王二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从她身上的白衬衣和敞开的军装,可以看出她就是赵青。赵青是谁?王二已经懒得记起,他只是漠然地望着那个人影。
赵青病歪歪地走到堤坝中间,慢慢地面向水库坐在地上。王二想她可能想歇口气。赵青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捧在手里。王二想她可能在看自己的病历。赵青捧着那张纸足足坐了半个小时,脚和身体缓缓地沿斜坡滑向水库,到挨着水面的一霎那,她就像一块石头落进了水里,连水花也没溅起,只有一个不大的旋涡,几片青草叶子在旋涡边上徘徊。
王二看见赵青落水的一霎那,大喊一声“赵青”,从山坡上飞奔下去。他到了赵青落水的地方,一头扎进水里,水太黑,太深,太凉,像一双巨大的手紧紧地包裹他,挤压他。接着涵洞造成的巨大吸力把他直往下扯,他感觉自己的头撞到了赵青的身体上。他用脚蹬着涵洞的钢栅栏,奋力把赵青拖离涵洞,然后一手夹着赵青,一手抓着堤坝壁,慢慢地爬出水面。王二把赵青拖到堤坝上,赵青的头在涵洞的钢栅栏上撞破了,鼻孔已没了气息。王二双手挤压她的胸部,除了有两口水从赵青的口鼻渗出来,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他看到她手里还紧紧握住的那张纸片,抽出来,那是他和她那次到街上偷偷照的合影。王二颤抖着手把照片放回赵青的手里,眼泪突然涌出来,嘴里喊着赵青的名字,在她身边跪下,头猛烈地撞着地面。
几个赶场回来的人看到王二和赵青,一个大伯说:“回来的路上,一路都是血,到这里就没有了,是这女孩子流的?”一个大妈说:“这么秀气的女孩子,怎么就落水库里淹死了呢?”王二红着眼看他们一眼,不说话。几个人劝王二把人弄回去,不要让已经走了的人还在这荒地里受风寒。他们和王二一起把赵青扛回马家院子。
全生产队的人天黑前很快就围到院坝里。几位老太太把赵青停在门板上,为她清洗,换上干衣服。王二木头一样守在赵青身边,红着眼睛看着满院子的人,听着他们含混不清的议论。赵青住的那户人家为她操办后事,高家的端公道师已经在院坝里吹吹打打,队里剩下的女知青都守在赵青身边哭哭泣泣。
王二满院子里没有发现马万材的影子,他到赵青的房里找到她背过的书包,又把她的一张黑白照片塞进书包里,然后转到灶房,趁人不注意揣了一瓶白酒和半边猪头肉,悄悄溜出去。
夜已经黑透,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院子里阵阵锣鼓和唢呐声响起,田地里还有秋虫在和鸣。除了马家院子,四下几乎没有灯火。
王二取出酒瓶,猛地灌了几口,高一脚矮一脚地来到保管室门前。身后隐隐的锣鼓还在响起,门缝里传出男人和女人的笑声。王二站在门口又灌了两口酒,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站了一阵,抬脚踹开保管室两扇虚掩的门。
“谁?”黑暗里响起马万材机警的声音。
一个女人尖叫着赤条条提着衣服跑出来。王二鄙夷地笑着,向女人的光屁股上踹了一脚,嘴里骂道:“烂货!”那女人连滚带爬消失在夜色里。
马万材在黑暗里摸索着去抓东西,王二掀开帘子喝道:“不准动!不然老子炸死你!”
马万材隐约看见王二手里晃着的酒瓶,以为是手榴弹,于是呆坐在床板上。对峙几分钟,马万材小心地说:“小王,能不能让我先穿上衣服?”
“放屁,你有啥资格叫我小王?”王二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晃着手里的酒瓶子,“马队长,你不穿衣服更精神,更体面,更他妈像个人渣!”
“你这话什么意思?”马万材问道。
“什么意思?”王二重重地把酒瓶在椅子上搁了一下,“你他妈心里明白!姓马的,你作威作福,鱼肉乡里,玩弄女人,简直无法无天!”
马万材听出他手里并不是什么手榴弹,镇定了许多。“王二,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知青,就像我手里捏的一只臭虫,你横什么?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老子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你今天发什么羊儿疯?你以为你跟幺寡妇的事情没人知道?”
“呵呵,老马儿!她是你侄儿媳妇,你都乱搞,你还有人性吗?”王二冷笑道,“马万材,你搞你祖宗都不关我事。今天我找你,只问你一件事。”
马万材也冷笑两声:“姓王的小子,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