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呵!”
吴心不止一次听到祖父发出这样的感慨。他也曾跟祖父讨论过关于人生的一些话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人对于生命一向铺张浪费。历史用十年作为一个时代,而人生的刻度也大致以十年为一个单位。第一个十年主要用于吃奶和学步,第二个十年用于学习和游戏,第三个十年用来建立家庭,第四个十年养家糊口,第五个十年继续养家糊口,第六个、第七个如果还有的话,那只能算作是奖励,但多半又被疾病和衰老消耗了。然而吴心感到欣慰的是,他和祖父共同度过了四个十年,这是祖父留给他莫大的一笔财富。
吴心木然地看着一个大胡子医生把祖父病床上的铭牌取下,和死亡证明一起交到他手里。几个白大褂将一张白布单子盖到祖父身上和脸上,然后把他肥胖臃肿的遗体抬到推车上。
病房里已经挤满了吴家的子孙。他们老的带着小的,小的扶着老的,表情肃然,平静中蕴藏哀伤。在祖父生前,他们从不曾这样安静,一个不落地聚在一起。
一个白大褂缓缓地推动推车,吴心扶在推车旁,一起往病房外走。众人默默地退出去,在幽暗的过道里让出一条路,推车载着祖父的遗体在他们眼前和手指下缓缓经过。那辆推车快要消失在过道尽头的时候,人群里突然响起了哭喊声,先是一个苍老的女声,紧接着男女老少就哭成了一团。
吴心独自扶着推车缓缓向前,他握住祖父不再温暖的手,缓缓向前。他知道,他送祖父去的地方,就是人生某一个具体的终点。在那里,也许祖父会走上另一段路。在那段路上,祖父再不会牵着吴心的手,吴心也再拉不到祖父的手了。
吴心这样凄惶地想着,到了电梯口,推车的人示意他不要再跟着,吴心不得不松开祖父的手,看着他孤零零地被推进电梯。电梯门合上的那一霎那,他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祖父拉着自己的手行走在石板坡的大街小巷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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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心出世前,解放后的重庆又经历了重建,经历了反特,这是他后来从电视和书上看到的。那时候,祖父已经在造船厂当了十几年工人,和祖母艰难地把五个孩子拉扯大。父亲吴子洞已经是造船厂的工宣干部,母亲明月也是铁路局的宣传干事,二姑子珍去甘孜支边已有两年,三叔子渝和四叔子庆不到二十岁,也在造船厂当上了工人,小叔子善和小姑子新还在上中学。
开始记事的时候,吴心就成了刚退休的祖父的“小尾巴”。祖父退休后除了在家里教吴心读书识字,更多的时候就是牵着他的手在石板坡的大街小巷,上上下下地走。入夜,他常常独自泡一壶茶,卷一根叶子烟卷,默默地坐在吊脚楼上,聆听远处的江流,缓慢地给吴心讲故事。
祖父讲的故事,大都是他以前听来的那些关于地主和穷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总以穷人战胜地主的喜剧收场,吴心却一个也没记住。吴心印象最深的竟然是一个和文言文有关的故事,祖父说是三爷爷秉权讲的。祖父说三爷爷是个读书人,读了很多年书,知道很多很多故事,但他讲的故事全家都听不懂,这个故事也是很多年后祖父认字后才明白的。和祖父一样,吴心也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个故事的。故事说从前嘉陵江边有一个秀才,一次准备到重庆去赶考,他到了江边就高喊:“河上舟之乎?余欲下渝。”嗓子喊哑了,也没人答理他,因为没有人听懂他喊的什么。祖父最后为吴心总结的道理是,说别人听得懂的话,做大家看得懂的事。
吴心后来能明白这个道理,但在他儿时的记忆里,却总是听到许多听不懂的话,看到许多看不懂的事——父母突然都穿起了军装,胳膊上戴起红袖章,手里拿一个红色的小本本儿,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轻言细语。几位叔叔和小姑都跟他们一样的打扮,大街上那些人也是这副打扮。早上起床对着一张画像鞠躬,喊口号。白天他们好像不再去上班,而是每天成群结队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敲锣打鼓,举着红本本儿和红旗,呼着口号,从东头涌到西头,从坡下涌到坡上。在队伍的前面押着一些剃阴阳头和戴尖尖帽子的人,他们都被按低了头,胸前挂着牌子,女的还挂着破鞋。队伍后面有时还拖着从庙里拆下来的菩萨像。他们把那些押来的人弄到一个台上,有穿军装戴袖章的人冲他们又打又骂,台下的人也冲他们扔东西,吐口水。那些拖来的菩萨像也统统被砸烂,以前向它烧香磕头的人都来吐口水,甚至撒尿,如果是木头雕的,就一把火烧了。人们斗累了,天黑了,才散去。回到家,一家人又站在那个大头像前面鞠躬,喊口号。
有时候,一群半大孩子也穿着军装,闯东家窜西家,把那些老家具、瓷器什么的“稀里哗啦”统统砸了,还把搜出来的书本在大街上烧成一堆灰。吴心的两个叔叔一天突然带着一帮人跑到家里来,把那些雕着好看花纹的桌椅、床和柜子统统砸烂,他们还到祖父房里去搜旧书。祖父早就把那些书和一些值钱的玩意儿埋到地窖里了,吴心知道,但他不会对这群凶神恶煞的人说。祖父当时就紧紧地抱着吴心,坐在吊脚楼上听着屋里持续了一上午的声响,祖母在一旁吓得直哆嗦,淌着泪不敢出声。家里砸烂的家具收拾到墙角成了柴火,简陋的条凳和一张永远摆不平的小木桌代替了以前漂亮的太师椅和八仙桌。雕梁画栋的床架子没有了,用木板搭成勉强睡人的床铺,一翻身就发出可怕的声响,似乎随时都可能垮掉。家里当时剩下唯一还像样的家具,就是祖父放在吊脚楼上的逍遥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