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抱着子珍的骨灰瓷罐和吴心离开子珍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村民说:“吴老师回来了。”村里的老老少少都站在村子外,向他们挥手。村长和两位村民背着几包村民们送给他们的礼物,一直把他们送到公路边,直到看到他们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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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一路上紧紧地抱着子珍的骨灰,几乎一言不发。上了从成都到重庆的火车,祖父把瓷罐放在小桌板上,和吴心面对面坐着。窗外的阳光洒在他突然间苍老的脸上和子珍的骨灰上,火车把窗外的景致抹得一片模糊,毫不吝啬地甩在身后。
“爷爷,不要太难过了。”吴心伸手拍拍祖父的手,“二姑看你难过成这样,她不会安心的。”
祖父苦笑一下:“你二姑从来都是让我跟你奶奶最安心的,她从小就最听话,读书也最用功,师范毕业了说去支边就去了。人家都说支边生活条件很差,很多支边的人都受不了,不到一年半载全想着法子往回跑,可她从来没说过苦,死心踏地待在藏区,一待就是十八年。十八年呵,你今年还不到十八岁呢!”
“我以前看到二姑的照片,总盼着能见见她本人。”吴心顿了一下,“可惜只见到她最后一面。在我们家,我跟二姑从没见过面,可我一直觉得她跟我最亲。爷爷,你说这怪不怪?”
祖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短暂的笑意。“吴心,你二姑和你一直都是我跟你奶奶最疼的。你觉得跟你二姑最亲,我很高兴,那也许是你们的缘分——也许这就是命吧。你在她走之前,见到了最后一面。”
吴心后来知道祖父年轻时候和珍的故事,也知道了子珍是他对珍唯一的纪念,而子珍的早逝,无疑是对祖父莫大的打击。祖父甚至认为自己跟珍的缘分只能那样短暂,甚至连子珍也因此不能长寿,这几乎成了一种宿命。但那时的吴心只有印象中美好的二姑子珍,那几乎成为他一个时期的偶像和精神向导。而眼前承受丧女之痛的祖父,正在迅速地走向衰老。
“爷爷,我也要像二姑那样去支边,当老师。”吴心在路上忍不住对祖父说起自己的打算,“我要像她那样,受到人们的尊重”。
“什么?”祖父显然感到很突然,但他很快恢复平静。“你是一时头脑发热吧?支边可不是什么好工作,大部分支边的老师都默默无闻,你二姑也只是用生命换来人们的尊重。你要想好,不要一时冲动。”
“真的。我这几天都在想。我要像二姑那样,生活才有意义。”吴心肯定地说。
“你还年轻,等上了大学再说吧。”祖父说,“也许到时候你会改变主意,如果还是要坚持,我不同意你跑得太远,起码要让我们想见的时候看得到你。”
吴心的打算就这样搁下,没有人再提起。回到家,一家人为子珍的死难过了几天,把她的骨灰安放到公墓以后,也没有人再提起。吴心的日记本里多了一张子珍的照片,那是她二十四岁生日那天在草原上穿着藏族服装照的,尽管是黑白的,但她脸上恬静的笑,却让吴心能看到红晕。晚上,吴心记日记之前,总要在灯下静静地注视一阵子珍的照片,望着她恬静的笑脸,心里对她说:“二姑,我要像你那样。”
更多的时候,吴心则注视着另一张照片发神,那是四个小伙伴在院子里黄桷树下的合影。大伟穿着军装像个军人一样立正,王二则双手神气地叉着腰,身上的皮带扎得紧紧的,吴心一手搭着小军装,背上背着草帽,另一只手牵着兰兰的手站在前排,他当时正偷眼看兰兰的脸,兰兰那样甜美地笑着,抱着照相师傅带来的塑料花。他现在已经不知道大伟在新疆哪一个农场劳改,王二又藏到了什么地方,至于兰兰,也是杳无音信。他好几次在睡前望着这张照片,梦里就又梦到了照片上的人,回到童年。
高考成绩下来,吴心考得不错,被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到街道派出所去查兰兰母亲的原籍,结果竟然没有登记。死磨烂缠了半天,民警好歹给他在大伟父亲的档案中找到了关于他母亲的蛛丝马迹。
晚上,吴心在吊脚楼上悄悄问祖父:“爷爷,兰兰走的时候真的没有什么话让你们转告我?”
“没有。她们走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
“她有没有写过信来,或者托人带东西来?”
“你问过几次了,我说过没有。你这孩子,不相信我们?”
“不是。”吴心失望地看着远处的江水,“那我以前写信回来请你帮我查查她妈妈的老家,怎么没有回音?爷爷,你以前不是也很喜欢兰兰吗?”
祖父长叹一口气:“吴心,不要再孩子气了,也不要钻牛角尖。以前你们都小,世事又说不清楚,你何必那么犟性?她们既然说都不说一声?走了,肯定有她们的苦衷,你又何必纠缠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