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我这几天跟老郑在一起,他天天给我喝他的老药酒,喝得我都不想回来了。”吃了饭,王老师半躺在床上,歪着脑袋说。
吴心知道他已经真的糊涂了,含着泪说:“难怪你这几天怎么都不吃我弄的饭呢。”
“你虽然叫吴心,却是个有心人。”王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了,“你的饭我怎么能不吃呢?”
“那好,我每天弄给你吃。”吴心有些语塞了。
“我累了,想睡了。”王老师的脑袋开始往下沉,“你是有心人,世事却还要无心才好。我睡了,吴心。”
吴心把他在床上放平,盖好被子,凝视着他苍白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回到自己房里,睁着眼望着窗外幽蓝的天。隐约中他听到屋檐下的钟“呜呜”地响,没有人敲,却像有人在低低地哭泣。
第七天一早,吴心推门出去,一阵彻骨的寒意扑过来,外面白茫茫一片,坡上坡下都包裹在厚厚的白雪之下。这是山里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而且提前到来了。房前屋后的竹木被压得东倒西歪,上学来的孩子们一路追逐打着雪仗,有顺路的学生去喊何平和朱红梅的时候,她们还赖在床上没有起来。
孩子们陆续来到学校白雪覆盖的操场上的时候,发现旗杆上被冻僵的红旗降到了半腰上。吴心站在旗杆下告诉大家:“王老师昨晚去世了。”
学生们脸上的欢笑顿时冻结,一些女生和低年级的学生当场痛哭起来。大家自发地在操场上列队,然后排成一排进到王老师狭窄的房间里,默默地低头在他的遗体旁停留片刻,又排成队回到操场上。
王老师穿着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脸上盖着白布,静静地躺在他才睡了几个月的新床上。
何平和朱红梅相互搀扶着跟在最后,她们见到王老师,突然扯开嗓子扑在他身上号啕大哭。
孩子们静静地在操场上列成整齐的队伍,望着半杆高的红旗。阳光从房顶晶莹的积雪上照下来,照在孩子们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儿上。平时演奏国歌和进行曲的唢呐也悲怆地吹响,在静静的学校上空久久回荡。
中午,陈文高和村里的部分村民来到学校,解散了学生,王老师被装进一具从邻村借来的棺材里,挺放在操场中央。陈文高主持了简短的追悼会,也算是为王老师盖棺定论。他说:“王老师是百年不遇的,默默无闻的好人。以前,由于某些原因,他被打成右派,才来到我们这个穷地方。现在,他用事实向我们证明,他像雪一样清白,不是右派,不是臭老九,是真正的,光荣的人民教师。王老师永垂不朽!”
王老师的棺材被村民们抬到后面的山头上,紧挨着老郑的坟边葬下,垒起一座新坟。老郑的坟头已经爬满青草,插在坟头那把蒲扇已经破烂不堪,那件汗衫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两根竹竿绑成的十字架还依然呆立着。
吴心在两座坟前一直站到天黑。他在心里喃喃地说:“老郑,王老师来陪你了。我又该何去何从?谁来陪我?我又该去陪哪一个?”
放假前,吴心找到陈文高,正式提出要回重庆。陈文高先是很诧异,不过很快就和气地说:“谢谢你,吴老师,谢谢你这几年给我们所做的一切。县师范校也答应会在下期安排两个毕业生过来。你如果决定了,就放心走吧。回到重庆,啥时候想起我们这些穷老乡,来看看。回家,代我向你全家问好。谢谢你,吴老师!”
吴心对陈文高没有一句表示遗憾和挽留的话感到意外,但因此也免去了很多麻烦。
走的那天,是学校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他悄悄地收拾行李,在心里一遍遍告别这里的人和事。背上行囊出门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牛毛细雨。吴心甩甩手,最后望一眼自己亲手升起的红旗,最后望一眼崭新的学校,最后听一听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迈开步伐走出校门,回头看自己刷在墙上的校名和标语,扭头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身后渐渐远去的学校,读书声突然整齐地停下,先是一个女声领唱,后来就是孩子参差不齐的合唱: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吴心在歌声里放缓脚步,雨水顺着头发滴下来,流淌在脸上。他?慢地转过身,望到山头上那两座坟墓,不知什么时候,上面插上了两根竹竿,一动不动地挂着两个白色的招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