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他们忘乎所以的这项运动很快就被一次事故扼杀了。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虽然没了太阳,但街上还是热得像烤箱。街上很难见到行人,三个家伙照例在街上放飞他们的滑轮车。那一趟轮到吴心当司机,大伟坐在后面,在坡上,王二轻轻一推,滑轮车呼啸而下。到半坡的时候,停在街边收粪便的粪桶车突然启动,滑轮车没有装刹车,吴心一紧张,蹬反了方向,而且速度太快,滑轮车一下侧翻过去,两个人不偏不倚撞向那个木板做成的粪桶,已经腐朽的粪桶顿时散成八大块,粪水泼了一地,流了一街。
吴心和大伟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都是屎尿。拉粪车的人戴一顶垮到肩上的草帽,也糊满了屎尿。街上的人很快围拢来,捏着鼻子对拉车的破口大骂。两个孩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王二冲过来,一把掀开接车人的草帽,叫道:“呵,真是那个老右派!臭老九!”
拉车人惶惶不安地望着众人,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
大伙听王二这一吼,更来劲了,大骂他是对革命不满,用大粪来污染人民的街道,污染人民的子弟。应该把街上舔干净,还应该拉去“敲沙罐”(枪毙)。
吴心和大伟被家里的大人带回去,人们还在围攻那个可怜的老右派。晚上,吴心被祖父一顿好打,打得他再不敢到街上去坐那该死的滑轮车。他后来听说,那个拉车人当晚到江里挑水上来,把街道冲洗了一遍,而后不知所终。有人说他畏罪潜逃,有人说他在挑最后一挑水的时候,栽到江里淹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跳到江里自杀了。吴心自那以后再没见过他,却永远记得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他还听说,拉车人的耳朵早就在批斗中被打聋了,所以那天没有听到他们的滑轮车的声音。
吴心的野性被祖父打掉了不少,很少再到街上去惹是生非,还渐渐地喜欢上了学习。祖父不知道,其实吴心对学习的兴趣并不是他拿黄荆棍打出来的,而是因为他喜欢上了新来的班主任林老师。
林老师当时二十四五岁,梳两条黑辫子,即使穿着军装也掩不住娇好的身材。她说话的声音总是细声细气,听起来就像喝蜜糖,笑起来更是甜美无比。吴心上课的时候,就沉浸在那种甜美的感觉里。在这种美妙的感觉里,四年级很快就过去,转眼五年级到来,吴心正想象毕业后与林老师分别的伤感,意外却不期而至。
那天上午上课的时候,三个女红卫兵突然冲进来,其中两个揪住林老师好看的发辫,把她按倒在讲台边上跪下,另一个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林老师的鼻子吼道:“有群众举报,你是潜伏在人民中间的特务。你认罪吧!”
林老师愣了一下才明白怎么回事,辩解说:“我只是这里的老师。我不是特务!你们可以问我的学生们,他们可以证明。”
“还在狡辩。祖国的花朵已经被你这个特务分子毒害了。我们今天代表人民来批斗你!”说着,那个红卫兵重重地一巴掌打到林老师的脸上。
林老师白皙的脸上留下红红的指痕。她痛苦地闭上眼,眼泪从眼里滚落出来。
三个女红卫兵操起剪刀,粗暴地胡乱剪去林老师的长发,这才松了手。
林老师抱着变得难看的头,“呜呜”地哭起来。
被吓傻了的学生们看见老师伤心地哭,也跟着哭。
“不许哭!”女红卫兵严厉喝道,“她是台湾派来的特务,要把你们的胆挖去炼飞机油,要把你们化成一泡水。你们还为她哭?现在你们一个个上来,揭发这个女特务的罪行,吐她口水,不然你们就是兔崽子,跟她一样弄去批斗!”
孩子们被镇住了,一时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知如何是好。
林老师的身子抽搐着,哭得越来越伤心。
“快点!你们不积极参加批斗,你们就是反革命!”女红卫兵又威胁道。
孩子们只好一个个上去,像完成任务一样吐了口水就跑,不少学生边跑边哭。吴心磨蹭到最后,才慢吞吞地走到林老师跟前,看到她美丽的脸上满是口水,忍不住伸手去擦。女红卫兵一把打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林老师已经止了哭,缓缓地张开眼,凄然地望着他,“吴心,照她们说的做。老师不怪你”,说完又闭上眼。
吴心再也看不下去,猛地一口啐在女红卫兵脸上,撒腿就跑。红卫兵骂了两声“小兔崽子”,接着就听到林老师一声声惨叫。
吴心一气跑回家,趴在床上捂着头整整哭到晚上。夜里做梦,他又看到林老师最后的眼神,让他冒出一身冷汗。之后,他再没见过林老师,也没有她的消息。
那年九月,吴心升到中学读书。这里的学生都穿军装戴袖章,一个个神气活现地在学校里大摇大摆。老师们则处处小心翼翼,低眉顺眼,连?生做错作业也不敢指出来。就像那个年代的战歌唱的:“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学生怕老师,而是老师怕学生。”自从心爱的林老师也被当众羞辱批斗之后,吴心再找不到读书的乐趣,他积极地进入中学继续待在学校,就是为了穿上那套军装,戴上红袖章,在批斗报复中寻求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