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说:“前几年,我们都劝她不要只顾着教孩子们读书,自己也该想想成家什么的。她说看着孩子们一拨一拨长大,学了文化,有了知识,就像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一样。她在村里一干就是十几年,村里老老少少都知道重庆来了位好老师,她不光教孩子和大人读书识字,还帮人和牲口看病。有些藏民叫她‘女活佛’,县里年年评先进都有她,只是她一次也没去领过奖。”
祖父感慨道:“你们比我更了解我的这个女儿呵!她前十八年跟我们生活,后十八年就跟了这里。”
村长说:“子珍老师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在这高原上更没好过。两天前不知怎的,就突然间走了。还是早上去上课的学生发现吴老师头一回没站在学校门口等他们,觉得不对劲,到她屋门口看,她已经走了。”一行人沉默一阵,村长又说,“子珍老师走得很平静,看样子没有难受。她也没留下啥话和什么东西,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很难过,大家自发地到学校悼念,守在学校哭着不愿离去。吴大伯,如果你们没有异议,大家希望子珍老师永远地留在康巴草原上,为她举行最高规格的葬礼。”
祖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喘息着往前走。走到能望见山谷里的村庄的时候,夕阳在山边把西天抹得绯红。祖父环顾四处起伏的山峦和山脚下绵延的草原,最后望着山谷里的村庄,语气变得轻松了许多。他说:“既然子珍选择了这里,就让她留在这里吧!”说着,搂着吴心的肩,在山头上伫立良久。
村里的小学在一片青青草地上,一排乱石墙瓦房围成的院落,远处是散落的村庄和人家,一条碧绿的清水小溪静静地从门前淌过,一团团羊群白云般在草地上缓缓飘过。
还没到学校门前,就隐约听到里面传出的诵经声和哭泣声。学校操场正前方有一根飘着红旗的旗杆,旗杆和四周的教室屋檐拉满了绳子,绳子上挂满了彩色的经幡。旗杆正下方挺着一具重彩的棺材,端庄的吴子珍盛装躺在里面,她安详地面对满天经幡和蓝蓝的天空。几位喇嘛在当地活佛的主持下,手持法器,盘腿诵经。村里的人们扶老携幼排着队在吴子珍的灵前鞠躬,然后缓缓地绕着棺材走过,轻轻地把洁白的哈达挂在棺材上。
村长带着祖父和吴心走到棺材前,活佛站起身,将一根哈达搭在祖父的脖子上,又轻轻摸了摸吴心的脑门。
吴心看到活佛眼中一种祥和平静,仿佛又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穿透力,而他的手心也传递着一种常人所没有的热量。多年后吴心回想那一幕,还能看到那种祥和平静与超凡的热量。
祖父在吴心的搀扶下走到棺材边,久久地注视子珍安详的脸,嘴里喃喃地说:“珍儿,爸和你侄儿吴心来看你了。你还没见过吴心,他也只见过你的照片。珍儿,你睁眼看看我们吧。我们不会接你回去,你想留下就留下……”祖父的老泪早已爬过他的脸,扑落在子珍的脸上。他颤微微地伸手去擦,最终因为身子颤抖得不行,险些扑倒在棺材上。吴心和村长赶紧把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晚上,村长陪祖父和吴心吃了饭,祖父坚持要和吴心为子珍守夜。村长说:“子珍老师已经停了三天,活佛卜卦说明天清晨适合出殡。村里人一致同意用火葬,这是本地最高规格的藏礼,一般只有活佛、大堪布这样的尊贵人士才用的。”
祖父现在又恢复了平静,缓缓地说:“我没有意见。既然是大家尊重子珍的形式,就按你们的风俗办吧。”
村长又说:“活佛已经为子珍老师卜了卦,测定了一块圣洁的高地,在那里,子珍老师既可以望到学校和村子,也可以望到美丽的草原。”
祖父点点头。
前来悼念的村民还在陆陆续续地进来,喇嘛的诵经声也持续了整整一夜。
清晨五六点钟,四位藏民用长杆抬起子珍的棺材,一位喇嘛在前面开路。祖父和吴心在村长的陪同下跟着出了校门,村子里的村民已经齐集在路边。棺材走过,人们自发地跟在队伍后面,缓缓地往前移动。队伍绵延几里长,缓缓地爬上西边的山头。
山坡上用土坯垒起一个一米高的四方平台,上面层层叠叠架起易燃的木柴。活佛和喇嘛们盘坐在平台旁边,高声念诵经文,送葬的队伍也念诵起经文。子珍的棺材被放上柴堆,面向西方,有人又在棺材上浇了酥油。火化仪式正式开始,晨风夹着火苗在晨曦里越燃越旺。
活佛走到祖父和吴心面前,微笑着说:“永登极乐!”然后,他把一个金佛像轻轻地挂在吴心的脖子上,嘴里又喃喃地念了几句经文。
祖父和吴心亲手把子珍的骨灰装进一个漂亮的瓷罐,又把一些骨灰和上花瓣,和子珍的学生们撒到了山头和溪边。学生们说,那是吴老师生前最爱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