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心赶到医院的时候,祖父已经在病床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躺了七天。他苍老浮肿的脸泛着天花板的灰白,稀疏的白发张狂地闪着银光,令他的脸和天花板愈发黯淡。
那时候,窗外正飘舞着2003年入秋的第一场雨,吴心的头发上和衣服上还残存这新鲜秋雨的痕迹。他迟缓地走向几乎与白床单凝为一座山丘的祖父,无声地跪在地上,双手握住祖父冰凉僵硬的手,两滴硕大的眼泪扑落到那双曾经温暖的手上。
缓缓地,祖父艰难侧过头,一双勉强睁开的眼睛对着吴心。吴心望着祖父的脸,看到他的嘴唇似乎竭力想张开,又无力地闭上,空洞而混浊的双眼也同时安静地合上了。死寂的病房里顿时响起各种监护仪器的尖叫,原本空荡的病房里很快挤满了纷乱的人。
吴心把额头贴在祖父的手上,一股彻骨的寒意顿时浸透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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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秉生,是祖父脚板正对的病床铭牌上写着的三个字,那是祖父的名字。几十年来,吴心没听到过别人喊这个名字,但他听祖父讲起过这个名字的来历。
祖父说他的父亲希望通过一个大富大贵的名字让子女长大后飞黄腾达,于是给祖父的大哥取名秉贵,结果秉贵等不及富贵没满一岁就夭折了。那位没落的秀才不甘心,又给二儿子取名秉富,但秉富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瘦得像个猴儿,看上去与富贵毫不相干。祖父的父亲算是对富贵死了心,于是给三儿子取名秉权,指望他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小子却天生好逸恶劳惹是生非,一点不通人情世故。祖父的父亲算是没得可想,就给第四个儿子取名秉生,没啥指望了,只希望他有一技谋生就满足了。在秉生之后,还先后有五个弟妹出世,分别是忠厚平庸的五弟秉能,长相毫不起眼的六妹秉凤,身不强体不壮的七弟秉强,天生视力障碍的八妹秉明和弱智儿九弟秉聪。他们的名字尽管朴实到家,但天意还是弄人。
吴秉生小的时候,也没有人叫他吴秉生,男女老幼对他的通用叫法就是吴老四。
吴老四的家境本来不富裕,家里吃食的嘴日益多起来以后,显得更加窘迫。老二秉富弱不禁风是个药罐儿,老三秉权不顾家里吃不吃得上饭都闹着要去读书,担子落到老四肩上,他和父母叔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一二岁就成了家里的全劳力。
但是,不管一家老小如何拼死拼活地干,也只能勉强糊口,而不断增长的人口使得这种勉强都难以为继。吴家的媳妇们肚子大了,又小,过不久又大了,于是吴家的后代看起来人丁兴旺,实际却过得水深火热。加上几位叔伯的孩子,整个吴家的儿孙最鼎盛时多达三十五六个,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全都张着嘴要吃。家里的婆媳都统一分了工,专人负责洗衣,专人负责伙食。家长们则负责给家族成员分派工作,或者忙于调解纠纷。嬉笑声,打闹声,喝斥声与鸡鸣犬吠,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种明显带有“公社”色彩的生活,吴老四没有过上几年就因为大伯吸食过量鸦片一命乌呼宣告结束。叔伯的儿女长到十五六岁,纷纷成家,家庭关系进一步复杂,原本已很微妙的婆媳妯娌关系愈发难以控制,于是几位叔伯婶婶不得不商量着分了家。分家后,一切划整为零,有不少新成家的堂兄弟也因此举家迁到别处谋生。吴家的老宅从此变得冷清,大人孩子也不在一起吃饭干活,只偶尔串串门,生疏了许多。
吴老四家里分得三间祖屋,一亩三分河滩地,艰难度日。他和五弟秉能跟着父母成天在地里干活,三哥秉权已到钱塘念书,家里就剩下二哥秉富歪在门槛上养病,还只有灶台高的六妹秉凤挑起了操持家务的重担,七弟秉强拖着鼻涕和八妹秉明、九弟秉聪在房前屋后疯跑,泥猪儿一样满地乱滚。
一年夏天,三个小弟妹在院子里办家家。秉明说:“小哥,我要喝水。”秉强玩泥巴玩得正起劲,准备杀了“猪”砍点肉来做家家,就说:“我还杀‘猪’呢!自己去舀。”秉明撅撅嘴对秉聪说:“毛毛,你带我去喝水。”秉聪嘴角挂着口水傻笑着站起来,拉着姐姐的手往院坝边上的水井走。
秉聪带着秉明来到井边,松开姐姐的手示意到了。秉明看不清楚,但她感觉到井里渗出的凉意,往前跨一步,想到井那边的石槽上取打水的桶。秉聪听到“咚”的一声闷响,然后看到姐姐伏在井里,以为她喝得正欢,就说:“我也要喝。”
于是秉强听到井里传来第二声闷响,这才发现弟妹都不见了。他跑到井边,看到秉明和秉聪都在里面,已经没了动静,顿时慌了神儿,跑到门口叫秉富,秉富也吓得浑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