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之邦》 嘉陵江上(10)

当天傍晚,他再次醒来,船停了,船舱里透出的昏黄灯光落在他脸上。他睁开眼,看见船桅杆上挂着一盏红红的灯笼,就像珍丢下的那把红油纸伞。

“又醒了?”那个大胡子又在旁边看着他,“像你小子这样还真不错,只睡,又不吃又不喝,也不拉。”

吴老四比上次清醒多了,他看了大胡子一眼,有气没力地问:“这是哪里?”

“磁器口。明天一早就到朝天门。”大胡子说,“来,先吃碗面块。”说着,他一手扶吴老四坐起来,吴老四看到他另一只手里端着的红彤彤的麻辣面块,闻到那香喷喷的味道,就发觉真的饿了。他抢过碗,三下五除二就把面块连汤灌进肚里,抹一下嘴,打了一个热乎乎的嗝。

“大哥,朝天门是哪?”吴老四问。

“重庆!”大胡子拍了吴老四脑袋一巴掌,“你小子赚了。好多人想来重庆都走不来,你阴差阳错睡着就到了。”

“我是怎么到船上来的?”吴老四又问。

“算你小子命大!我们的船在东津沱过夜,我给老大倒洗脚水的时候看见你抱着一根木头漂过来。本来是想要那根木料,结果捞起来发现你还有口气,没忍心把你再扔下去。”大胡子和吴老四坐在船头板上,缓缓地说,“老大说还是等断了气再扔吧。可你小子命硬,睡了三天都没断气,现在还活过来了。看来这根木料也没多大赚头,哈哈。”

“那你们在东津沱有没有见到一个漂来的女的,坐在木筏上。”吴老四急切地问。

大胡子摇摇头,“这江面上每天漂下的东西成百上千,倒真没见一个女的坐在筏子上的”。

“那有没有看到一个白白的,瘦瘦的男的漂下来?”吴老四还不死心。

“这江上淹死鬼多的是,记不得了。”大胡子还是摇头。“你怎么落到这个下场的?看你还这么年轻。”

“我从金子沱放木材下来,结果要到合州了,遇到偏东雨。筏子散了,人也全冲跑了。”吴老四哽咽着说,“我有一个亲哥哥,他第一次跟筏子。还有那个妹妹,我们说好回去就结婚的。可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流落到这里,竟然还活着!我有什么脸回去见我爸妈,见那些老乡?”

大胡子听得心里也不是滋味,拍着年轻人的后背。两个人都沉默了,听见江水轻轻地摇着老木船,江风“呜呜”地在船舱进进出出。

第二天醒来,吴老四还躺在船头板上,身上搭着一件油腻腻的长衫。船已近两江交汇处,灰白的天底下,爬满散乱的灰墙灰瓦房子的山峦在他眼里摇晃着,飘荡着,凌乱嘈杂的桨声、说话声越来越近,趾高气扬的轮船汽笛粗鲁地打断了纤夫的号子,震得耳里“嗡嗡”直响。

重庆就这样出现在吴老四眼前,而他也这样来到重庆跟前。他谢过大胡子和船老板的救命之恩,拒绝了他们留他跟船的提议,因为他从船头站起身就感到头晕目眩,看到江水就看到秉富飘落到江里的影子。他要离开这条讨生活的嘉陵江,到眼前这座比合州还要大得多的城市讨今后的生活。

祖父说,三十几年后,他在长航公司的食堂再次见到了那个大胡子,头发胡子都已花白。他对已经变成老头的大胡子说:“还记得我吗?三十年前我吃过你的一碗面块,至今还记得那个香味。”大胡子直摇头。祖父又说:“你们在东津沱捞一根木料,救起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大胡子终于恍然大悟。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当众相拥而泣。

祖父曾说过,对那些整过你的人,害过你的人,你忘了没关系,而且是好事。对那些帮过你的人,尤其是救过你的人,你一定不能忘记。那个大胡子不仅救了他的命,连他到重庆穿的第一身衣服,也是大胡子那天临走时送给他的。

吴老四就穿着那件宽大的蓝布长衫,唐突地来到重庆朝天门码头。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心情。祖父很少提及他来到重庆头几年谋生的细节,他说那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到城里做苦工的经历,没有什么故事。

8

吴老四在朝天门码头大概混了五六年的时光,期间他主要是在码头当搬运工,光着身子把船上的货扛到仓库,又光着身子把货从仓库扛到船上。夜里,他就裹着那件蓝布长衫与其他苦力栖身桥洞、码头,或者临时搭起的窝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