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路
几个儿女坚持要把祖父的遗体从太平间接回石板坡,为他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他们无法忍受祖父被直接从医院送往火葬场令自己颜面无光。通过吴子庆和吴子新的一些熟人关系,医院很快就放了行,神通广大的吴子庆甚至搞来一辆救护车,把祖父的遗体搬上去,送回石板坡老家。
吴心虽然对叔叔、姑姑的做法不以为然,但祖父能在身故后以这样的方式重返石板坡,又有什么好反对的呢?他和几位叔叔、堂弟七手八脚把祖父连着推车弄上救护车,子新和他守在遗体旁。救护车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缓缓行驶,落寞的街道因为过度疲劳而沉睡着,阑珊的灯火强撑着惺松的睡眼,默默地目送这辆奇怪的救护车。
也许这的确是人生的一出莫大玩笑。吴子新哀伤地把头枕在吴心肩上,讷讷地问:“吴心,你说你爷爷会满意我们这样做吗?”吴心侧头看着她新生的几根白发,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因为他的确不知道,即使知道,那也是他和祖父之间的默契,别人又怎能理解呢?
几十年前,年轻的祖父被一艘木船从嘉陵江里捞回一条性命;几天前,老迈的祖父又被救护车从石板坡送到医院,送走了一条生命;现在,他再次被救护车从医院送回石板坡,只是生命对他已经失去了意义。
祖父说过,人大多数时候都希望好死不如赖活着,除非觉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如果生不如死的日子你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会让你想死不想活呢?他还说,人在这世上找口饭活命,比蚂蚁强不了多少,所以,活着就多少算是个奇迹。吴心再次触摸祖父冰冷僵硬的手,在心里念道:“爷爷,你走了,一个奇迹结束了。”
车到石板坡街口,吴心下车,和几位叔叔与堂弟用担架抬起祖父的遗体,穿过昏暗幽蓝的石板老街,送他回生活了六十几年的老屋。祖父宽大的身体超出了担架,吴心一手抬着担架,一手扶着祖父吊在担架外面的手,缓缓地在熟悉的石板街道和老街老巷里走过,一遍遍回忆起小时候祖父牵着自己的手在大街小巷走过的情形,禁不住又落下泪来。吴心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拉着祖父的手行走在石板坡的老街上了。
其实,自从二十多年前,吴心告别重庆上山下乡那天起,他就再没有和祖父牵着手在石板坡的大街小巷走过了。
1
马家生产队坐落在乌江画廊后面的两条十字交错的山沟里,吴心一直叫不出那两条山沟,以及几个山坡的名字。似乎名字在那片千篇一律的山峦里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就只有一条路绕来绕去,如果想独辟奚径,或者抄近路,结果只会越走越远,甚至迷失方向。
吴心、大伟和王二在涪陵下了轮船,转上一条小木船,在乌江上摇摇晃晃走了大半天,半下午才到了一片乱石滩前。
船上的人对他们说:“你们到了,下船。”
几个小伙子在船头迟疑半天,乱石滩上只有一行由人踩出来的痕迹,没有路,也没有路标。他们不约而同地反问道:“到了?”
船上的人又重复一遍:“到了。马家生产队就在这里下船。”
吴心小心地问:“下了船怎么走?”
船上的人几乎是把他们赶下船去,不耐烦地说:“哪里有路哪里走。”说着把船撑了出去。
三个人站在乱石滩上,看见脚下的足迹顺着河滩爬上前面的小山坡,变成一条羊肠小道消失在山顶上。他们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掏出家伙长长地撒了一泡尿,然后顺着唯一的那条路走去。
雨已经停了,被雨水浸透的路面被脚一踩就“滋滋”裂开,泥巴热烈地拥抱鞋子。走不到两步,脚上的泥就裹了厚厚的几层,像穿上铅鞋一样沉重。
“这是人走的路吗?不是说有人来接吗?真是他妈的撞鬼了!”王二咕噜道。
吴心开导他说:“人家也不知道我们啥时到,不可能在江边守着吧。”
王二吼得更凶了:“守着也不为过。这种鬼地方我一辈子都没想过会来!”
大伟不声不响地在一旁把鞋脱下来,甩掉泥挂在背包上,光着脚在稀泥地里走了几步,回头喊道:“脱了鞋走,真他妈爽!”
吴心和王二也照样子脱了鞋,顿时轻松了不少。
“这种鬼地方,下回打死我也不来了!生产队的人都死绝了,还不见鬼影子!” 王二还在嘀咕。
正说着,山坡上快速冲下来两个人,路面太滑,他们几乎是一步一滑地溜到三个年轻人跟前。走在前面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戴顶压得很低的草帽,身上披一张塑料薄膜,高高地挽着裤腿,稀泥巴一直爬到他的大腿上。
那汉子冲他们憨厚地一笑,“你们是去马家生产队的知青吧?我们来接你们的。”他接过吴心的背包,又说,“我叫高富贵,他是我爸。”
高富贵和他的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因为岁月流逝而严重缩水,脸也皱了,背也驼了。
王二把自己的背包塞给高老头,得意地双手叉腰喘了口气,“我还以为没人来接呢。看来还是人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