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之邦》 嘉陵江上(16)

那天下午,吴老四觉得眼皮跳个不停,很快就听到防空警报惨叫起来,街上、院子里一片混乱,远处已有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响起,整个重庆弥漫着浓烟和火光,日本人的飞机像一群黄蜂贴着重庆城乱窜,叫喊声、哭号声不绝于耳。凤仪挺着大肚子被吓得不知所措。吴老四冲老妈子喊了一声,抱起凤仪就往防空洞跑。老妈子在后面,心疼家里的财物,刚锁了门往外跑,一颗炸弹就落在院子中间一棵黄桷树下。吴老四顾不得身后百米外的爆炸声,抱着凤仪一路狂奔到就近的防空洞。防空洞外堆满了人,路边、街边到处都有弹坑和死尸,房上树上都挂满了尸体的碎片。他一边大喊:“我老婆要生了!让一让!”一边往防空洞里挤。防空洞装了铁门,铁门上爬满了人,只有买了“防空证”的人才能到里面去。把门的看到吴老四,因为都已熟识,悄悄打开一点缝,让他进去,后面就有一股人流趁势往里面挤。但洞里也挤满了人,吴老四好不容易才在一个角落找到地方,放下凤仪,喘了一阵粗气。防空洞里一片漆黑,只有人们惊恐的眼睛还有一线幽暗的反光。洞里的空气和混合气味更是令人窒息,但令人更紧张的还是那种恐怖气氛。除了恐惧的哭声和痛苦的号叫,没有别的声音。

头顶上隐隐有爆炸声不断响起,大地也在震动。附近几颗炸弹响起,防空洞外的人一片惊慌,哭喊着拥向大门,但大门马上被里面塞得满满的人弹回去。洞里洞外顿时充满叫喊声和斥骂声,同时哭喊声掩盖了头顶炸弹爆炸的声响。又有两颗炸弹落在洞外的人群里,人群顿时散去,血肉模糊的尸体、肉块、残缺的手脚扑向防空洞大门,洞口边也有几个人被飞溅进来的弹片炸死炸伤,于是在一片惊恐和哭喊声中,洞口的人像潮水一样往洞里涌。吴老四拼命护着凤仪,在拥挤中,他觉得自己腿上有一团潮乎乎冒着热气的东西,以为是自己受了伤,弯腰下去一摸,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了起来。防空洞内在那几声啼哭响起时显得格外安静。凤仪在惊恐和拥挤中竟然没有察觉自己腹中的孩子已经落地。吴老四把凤仪护到靠大门的位置,找到一块弹片,给孩子切断脐带,又脱下衣服将他包裹起来。两个人把孩子紧紧地护在胸前,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

祖父说,那个生在防空洞里的孩子就是吴子洞,小名洞子。他们带着小洞子从防空洞出来的时候,外面布满了尸体和残骸,洞里也留下一地被闷死和踩死的死尸。他们仰望还飘满烟尘的灰白长天,不由叹了一口气。

回到院里,两棵黄桷树中的一棵被炸弹连根掀起,半截树干已经烧焦,地上炸出一个大大的坑,老妈子的尸体碎片和着泥土、碎石撒满整个院子,另一棵黄桷树的树枝上还挂着她的一只手臂,她的手上拿着房门的钥匙。凤仪看到这幅景象,一头扑在吴老四怀里抽泣起来。吴老四含着泪把老妈子的手从树上取下,又收拾她的一些残片和衣物,掩埋在弹坑里。

第二天,吴老四请了一个租户帮忙,把那棵黄桷树的残骸也收拾起来,扎成捆留到干后做柴烧。他又抽出其中一根枝条,砍破一头,中间夹一块瓦,插种在那棵黄桷树原来的位置。下午,吴老四又请人帮忙来修理被黄桷树倒下去压坏的偏房房顶,几个人才爬上房顶,防空警报就尖厉地叫起来。他们只好赶紧跳下房顶去逃命。他后来得知,那天的轰炸之后,重庆主要街道几乎被夷为平地,死伤的人数将近五千。那天晚上,远方被爆炸引起的火光映红了山城的上空,在大街小巷的瓦砾堆边,幸存的人们点起香蜡纸烛,祭悼亡灵。

在火海与废墟中度过的几年,吴老四早解散了搬运行,也没有做别的生意,只是深居简出,苟且偷安。祖父多年以后还在感慨,那年头的人就像耗子一样活着。活着就是奇迹,活着比什么都强。这几年,继小洞子之后,又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出生,吴老四和凤仪为女儿取名吴子珍,以示对珍的纪念,两个儿子分别是吴子渝和吴子庆,表示他们都是在重庆出生的。

凤仪的肚子又大起来那年,日本鬼子投降。那天,吴老四几年来第一次来到市中心的繁华街头,他看到废墟上已经建起新的街市,人们一齐走上街头,呼喊着口号,载歌载舞。吴老四夹在人潮里从石灰市走到小什字,又从朝天门走到通远门,与素不相识的人打招呼,与大家一起笑逐颜开。

祖父后来说,那天的确也奇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着人们走街窜巷,不然不会在凯旋门碰到秉权。

秉权一袭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戴着礼帽,比吴老四高出一头。吴老四当时觉得他看上去很像当时的大知识分子,只是没有戴眼镜。吴老四看见那个鹤立鸡群的背影,鬼使神差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说:“兄弟,今天高兴吧?”

那人转过身,两人的笑都僵在脸上,然后紧紧地抱在一起。久别重逢的兄弟那次见面的第一个话题竟然不是问寒问暖,也不是叙旧聊家常。秉权开口就兴奋地冲吴老四说:“老四,你猜我刚才在那边?见到谁了?”

“还见到谁了?”吴老四实在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