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四和父母赶回家,秉富和秉凤在井边哭成一团。父亲用打水的桶把吴老四放到井里,将已经像冰块的秉明和秉聪打捞出来。秉明额头撞破了,秉聪被灌得像只葫芦。全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秉明那年四岁,秉聪两岁半。秉强被父亲打得半死。家里多了两位亲人亡故的悲哀,同时也少了两张嘴吃饭的烦恼。秉强自秉明和秉聪出事后,做事心不在焉,吃饭也打不起精神,父母把他过继给了远房的一家没有子女的亲戚,是后再没音讯。
秉富眼看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但谁会嫁给一个药罐子?秉权继续在外打着读书的幌子混日子,不挣钱的人花钱时从来不知道挣钱的辛苦。父亲接到他的信就直接塞进灶里烧掉,这位中国末班秀才内心的苦,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
2
来年春天,吴老四伙同邻近的几位同乡,在金子沱找到了别的出路。他们在几位年长的筏工带领下,把金子沱山上砍下来的树扎成木筏,满载木材,顺嘉陵江而下,放到百里外的合州,交给那里的木材商贩,可以拿到一笔种地种不出来的血汗钱。
一次放木筏的有五六个人,其中由一两个经验老道的长者指挥掌舵,三四个年轻小伙撑篙卖力。第一天,一伙人在江边扎起三五支大木筏,再把其他木材码在上面,用绳子绑好,然后回去足足地睡上一觉。第二天天还不大亮,就赶到出发地集合,把满载的木筏顺江放下,三五只木筏浩浩浩荡荡连成一线,煞是壮观。一般一组木筏后面还拴一只空载的木筏,上面备有小炉具,可以烧茶水,煮稀饭,还搭有小草棚遮风避雨,睡觉时挡挡露气。负责指挥的长者跷脚坐在小炉前,泡着茶,衔着叶子烟杆,看到前面有情况了,才站起来冲几个小伙儿指手画脚地吼上一阵子。
因为木筏只能随波逐流,筏上的人大多数时候无事可做,听天由命。小伙子们先还觉得很新鲜,只穿一条短裤在几支木筏之间溜来溜去,在水面宽阔平静的地段,便窜到最后的木筏上,以喝茶抽烟为名,跑到老者身边,要他讲“荤段子”。
祖父多年以后都还记得,他跟着放筏的长者姓周,挺干巴的一个老头,头发胡子花白,笑起来脸上挤满皱纹,老是乐呵呵的。周老头在这条江上漂了几十年,没结过婚,没有孩子,吃喝拉撒基本上都在这江上,他说这条江就像他亲娘。
从金子沱到合州城,一路要经过好几个乡镇,每个乡镇前都有一片开阔的水域形成的河滩,像泥溪嘴、云门嘴、渠江嘴都是放筏人最喜欢经过的地方。尤其是泥溪嘴前,更是这些“水上漂”的乐园。
泥溪嘴前的江面既宽且平,嘉陵江中上游各地放下的筏子在这里铺成一片,少则七八组,多则几十组,蔚为大观。大家也不争先恐后,因为前面不远就是河道狭窄的石门浩,只能一支一支放下。这些徘徊在江面的木筏上,有人躺在木筏上睡大觉,有人聚在木筏上打牌喝酒,有人则干脆跑到泥溪嘴老街上逍遥半天。
泥溪嘴的街道依山而建,从码头出发,一条“Y”字形石板街沿山铺上去,除了高高在上的天登坝子,几乎找不到三尺平地。因为是嘉陵江边重要的水码头,上通金子沱、钱塘,下达云门、合州,这座小镇常年挤满了繁华。
快到泥溪嘴时,周老头就机敏地指挥小伙子们靠左岸走,从木筏间的缝隙里钻到码头边泊好,然后安排一个小伙子守木筏,自己则带着一帮人到街上去闲逛。除了到饭馆饱餐一顿,还会带回一壶老白干。
江上徘徊的人们往往要逗留到下午才会散尽。吃饱喝足,逛了街的人又回到木筏上准备起程,或者再睡上一觉。那些连觉也睡不着,又不急着赶路的人们常常到离岸近的木筏上去“打望”,因为岸边的石头上常有邻近的女人来洗衣服,老老少少十几个,一边用洗衣棒捶打衣物,一边说笑。这也是周老头要把木筏泊近岸边的另一个原因。
男人们平静地看着女人们洗衣服,听她们捶衣物的声响和听不清的谈笑,那也许是他们一辈子最难得的享受。一些熟识的男人也和女人们搭话。
“张老三,又下合州?”
“嗯。又洗衣服?”
“这个月去几趟了吧?”
“三趟。骨头都累散了。”
“让你家的累散的吧?哈……”
“想你把我累散呢!”
“只要你不怕我家黑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