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诺亚方舟 第11节(1)

回到医院已经是天蒙蒙亮了,刚进屋门,办公室的班珏就来了。

“感谢毛主席,你可回来了。”

“又有什么事?”

“家里快空了,怕有事还偏出事,永吉发大水啦。水库决了口子,村子都淹了。”

“那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水库建在山上边,决了口子,可不把下面的村子全淹了吗。你跟桑达还有小邱仨人,一起去,车已经在桥边等着哪。”

“急救的器材呢……”

“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我抄起常备包,一溜小跑下了山。

“老搭档,咱俩可是一根线上的俩蚂蚱,老拴在一块儿。”桑达算是跟我打过了招呼。紧跟着小邱也来了,带了好大一个包。

“回北京还是怎么着,带那么大个包,都什么呀?”桑达什么都得管。

“没什么,就几件换洗的衣服。”小邱腼腆地回答。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是救灾,不是过家家。你还想洗澡是怎么的。”

“那……衣服总得换吧。”

“带就带吧,不行就扔在车上。快走吧,别磨蹭了。老赵头,开车。”班珏一挥手,救护车就一溜烟地上了路。这回老赵头可没心思聊闲篇了,一个劲地往前冲。这倒让我回忆起了昨天他说的当兵打仗的事,这股子劲头还真使出来了,但骂人并没耽搁。

“你说怎么出来这么个玩意儿,二十来岁,混上个屁大的官,他懂得个啥,就这小子发的令,在山上盖水库。懂行的说不行,危险,他愣说打破常规,放卫星。盖了才一年,咔嚓一家伙,崩了。你说那山下边的怎么跑,啊?你说,怎么跑……”老赵头连连敲打着喇叭,一肚子气没地发,“要我是什么官儿伍的,我非毙了他不可。”车上的人都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谁也不想搭茬儿。

“快看,那是什么?”桑达似乎发现了什么。我和小邱顺着桑达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在右下方的沟里,树边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挺特别的,但看不清楚。

“快停车,快停。你们看,是脚,是脚。”桑达竟能分辨出来那是什么,我不大相信。

老赵头把车停在了路旁,一伙人踉踉跄跄地跑下去到了沟底。这就是昨天晚上被大水蹂躏过的那条沟。天哪,真是脚,在树旁一双脚直挺挺地指向天空,除去脚以外的部分被冲击下来的沙土和石头掩埋了。不远还有被连根拔出来,但未被冲走的树倒在沟边。我和桑达下意识地急着用手去搬那些压在上面的沙石,赤手空拳地做着无效的努力。

“别搬啦,人早死了,那脚全支楞着了,少说也有七八个钟头了。快走吧,快去救活着的吧,上车。”老赵头要比知识分子脑瓜清楚得多。

从到了镇医院开始,我们仨就一直闷在手术室里。第一例病人是个小男孩,肚子鼓得高高的,气都喘不上来。一定是腹腔大出血,只有打开肚子,找到出血的源头,止住血才有救。但血压几乎量不到,脉搏也数不清楚,必须赶紧补充液体。摸着那只根本就摸不清血管的细胳臂,小邱居然一针穿了个正着,真得谢天谢地。小邱,我感激你,我赞美你,我喜欢你……我都说不清了。因为我正看着孩子的脸,一头乱发下面那双无神但又充满了期待的大眼睛,在询问,不,是在拷问着我:能回家吗?我想知道,你妈妈是谁,在哪里?你爸爸又是谁,他又在那里?难道他会是在树旁双脚朝天的那个人吗?不不,他不是。他就在外面等着你回家,你能回,你一定能回。我下意识地跑到手术室门口张望了一下,又失望地走回手术台前。液体已经输进去了,没有任何反应。手术马上开始还是再等等情况好转?立即手术,有可能找到出血处,止住出血,也有可能……输血,只有输上血再手术才是上策。但这里已无血可输。怎么办,怎么办?必须当机立断!

“小邱,抽血!”

“抽谁的血?”

“我的。”

“你的?”

“我是O型,快抽!”

“抽完血,你还上不上手术了?”桑达扯开了嗓门喊了一句。

“200cc,对孩子可管事了。快。”

千钧一发,血一滴一滴地流进了孩子的体内。果然管事,孩子有了起色。这正是关键时刻,不容半点闪失。

“给我点水喝,立即手术。”我略感头晕。

手术开始了,县医院的同志端了一杯羊奶进来。

“喝两口吧,羊奶有营养。”

“等会儿,正紧张,顾不?。”桑达边滴着麻药,边招呼着。

打开腹膜后,发现脾破裂,立即先扎住了出血处。桑达这才端起羊奶喂我喝,我一饮而尽。

“啊,还有没有?”平常最怕羊膻味的我,如饮甘露,而且从此一改不食羊肉的臭毛病。不过,到底是手术在身,不容耽搁。缝合完毕后,孩子的血压、脉搏都渐渐平稳下来。这再次印证了在北京医疗队抢救宫外孕妇女成功的论点:农村人比城里人皮实,说得通俗点是,命大。

抢救成功了,精神头更大了,接着干。后面的病人一例接一例地做下来,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没人换班,羊奶倒是喝了好几回,所以精神焕发!镇医院的医生接了班以后,我们一行三人再次登上老赵头的车打道回府,途中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进入梦乡,鼾声大作。

回到家里,扔下包,一头倒在床上,好像有人喊我,而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反应。不知过了多久,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纪萌的声音。

“爸,爸,你醒啦。”

我睁开眼睛,看见屋里亮着灯,但又看不清纪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