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院时说起过。”
“在排演《雷雨》的过程中,和演周萍的那个叫包良的演员接触多了,他很有才华。熟悉了,就结了婚。我怕影响到我的演员生涯,所以不想要孩子。可能这也是婚后生活越来越不协调的原因。”郁晨平静地叙述着,说到这里,呼吸渐渐急促了。
“‘文革’一开始,受冲击最早的就是学校。你知道我母亲是教育工作者,从城固回北平后,就在一所女子中学教书,解放后,又当上了中学校长,还当过劳动模范。这一切全成了运动的靶子。说母亲是混入教育界的资产阶级分子,我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到家里来抄家、开批斗会,连包良也被卷了进去。我本来十分内疚,总在安慰包良。我也能谅解包良说过一些过激的话,和言不由衷的表态。但我万万没想到包良为了逃避牵连,竟会主动找造反派揭发,无中生有,说我们私藏黑材料。赌咒发誓和我们断绝一切关系,就这样撕毁了结婚证书。以后,母亲被造反派关进牛棚,又听到了她被害的噩耗……”郁晨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要再去想它了……”我只希望郁晨平静下来。
“不,你让我说。这几年除了田定到杜大娘家看我的时候,我能吐吐苦水以外,再就是向杜大娘表述一点内心的痛楚。还有谁肯听我的倾诉呢?你体会过苦水往肚里咽的滋味吗?苦水是消化不掉的!”
郁晨在我心里一直是十分坚强,从不服输的人。但也禁不起反反复复的折磨,在她心灵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苦水难以消化,伤痕无法平复。我真怕她尽全力支撑着的那片天塌了下来。我在挖空心思地想掏出几句能够让她恢复信心的话,或者编造一些田定平安无恙的虚伪信息,消除她的疑虑。但像郁晨那样聪明绝顶的人,她不仅能识破我编造的用心良苦的谎言,而且会反向推断出田定必是处境险恶。我现在即使是拼命控制自己的真情,不要流露出半点对田定的担心,已经是勉为其难了。我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妥。
“你慢慢说吧,说给我听,说给我听。”我不能制止她不想、不说。既然苦水是消化不掉的,索性吐出来,心里也许会舒坦些。
“我被打伤以后,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送到医院就人事不省了。醒过来后,听护士们说起你和田定一连守了我五天,当时的脑子就像一块木头,什么反应都没有。也许你们会以为我傻了。”
“那倒没有,但确实很着急。”
“当我慢慢缓过劲来之后,最先涌上心头的只有恨,除了恨,就是绝望。两个亲人先后离开了,父亲是被敌人害死的,母亲呢?我找不到答案,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在医院度过了那么多天,我才一点一点地见到了曙光。这片曙光,不是来自天上,就在我周围的普通人身上,一点一滴,连起来就是一大片。医生和护士,带给我的何止是身体的复原,更难求的是活着的勇气,是勇敢地活着的志气。”
“那时我和田定整天提心吊胆,尤其是田定,一直因为没能挽救你母亲而内疚,他决不能再让你出事。这一点,我觉得你已经感受到了。”
“随着我病情一天天好转,从田定身上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他的医德,更多的是亲情,我又找到了已经失掉的亲情,我渴求的亲情。他承担的风险,远远超过了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所能够承受的。他肯于这么做,是因为他不仅仅有一颗爱心,还有一颗良心。我很敬重他,我越来越觉得他是值得信赖的,是可以依靠的。所以我日渐萌发了和他做伴的念头。”
“田定原来的好友刘欣心不幸牺牲以后,他很痛心,虽然已经过去两年了,但还是念念不忘,也没再找朋友。就在你被转移到杜大娘家之前,一天田定忽然跟我说,他越来越感觉到你的身上散发着刘欣心的气息,是一种能感受到,但又说不清的气息。看来你们俩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我被转移到杜大娘家以后,和田定交谈已经很随便了,但他始终没明确表示过,总像有什么顾虑。他还带我去看过刘欣心的墓,我能体会得到他对刘欣心的深情,也很为之感动,更让我深信他是值得信赖的。但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躲躲闪闪的,甚至于在有意回避。就在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发了火,才把窗户纸捅破了。”
“后来你就怀上了小田田。”
“可是田定还不知道。”
“他一直不知道?”
“除了杜大娘,谁也不知道。杜大娘看出来后,百般地照顾我。又没人接济我的粮食。我实在不忍心再给杜大娘增添负担,决心另谋出路。”
“你原先就知道文县有亲戚?”
“小时候在老家听说过,妈妈有个小弟弟从老家参了军。在北京又听说老郑,哦,他虽然比我大一辈,可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他自?愿意我叫他老郑,认为亲切些。老郑复员后就留在文县当上了县干部。和妈妈有过书信来往。所以,我知道他的地址。”
“老郑已经知道你妈妈去世的情节了吧?”
“我没有细说,但他已经不堪忍受了。他拍着桌子骂了半天: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简直是土匪!骂又有什么用,仅有的就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够申冤。你也不必再向他提及妈妈的死,连我被打伤的事也不要提,记住没有?”郁晨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我。
这使我又感受到了在城固上高中的时候,她所独具的颐指气使的气派,但愿这气派还是她那股子永不服输的精神在撑腰。
“妈妈,”小田田从里屋跑了出来,“哥哥饿了,要吃。”
“又叫哥哥,该叫小叔。”郁晨板着脸,纠正田田的口误。
“就叫哥哥。”田田根本不以为然。
“田田认为朝夕只比他大那么一点点,就认定了应该叫哥哥。人小心大,总有自己的主意。”妈妈似乎对孩子的秉性颇为欣赏。
“随你有什么不好?”我预感到田田长大了以后,照样是块不服输的料。
郁晨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除了命运以外。”随着就去里屋照顾朝夕去了。
我去拉田田的手,想和她聊聊。田田一把将手抽了回去,愣愣地问我:“你给哥哥弄疼了,你干吗把他弄疼?”
我被他那一本正经的、义正词严的质问弄得哭笑不得,但还是正襟危坐地答复我的提问人。“我给他做手术啦。”
“做手术?”田田举起自己的左手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个够,大惑不解地接着质问我:“是脚,不是手。你做哥哥的手干吗?”
我本来就觉得田田那略带川味的普通话特别有意思,再听到她那稚气十足,又刨根问底的审讯,不由得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