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里之行 第2节(2)

“你以为每家都那么趁钱吗?现在什么时期,抗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钱就该为抗战作贡献,干吗花在穿衣服上?”窗外竟有人叫起了好,跟着又鼓起了掌。

“好好好,再说再说。”训育主任彻底撒了气。

“要不这么着吧:愿意买的买,爱怎么穿就怎么穿。”郁晨赏给训育主任一个挺难受的台阶下。临出门,又拍拍自己的黑对襟棉袄,说:“我这就挺好。”

一周后,学校公布了一条处分布告:“高一甲班学生纪南珂在校聚众闹事,严重违反校规,记大过两次、小过两次,以敬效尤。”大概是想挽回点训育主任的面子。布告上还把“儆”错写成了“敬”。我也懒得去在敬字旁加上个立人,既然训育主任要敬效尤,步我后尘者必有人在,有何不好。

郁晨可并未撇下我不管,把我拉到教室最后一排,问我:“你服吗?”“有什么服不服的。”“在乎吗?”“不就是差一步开除吗,我该干吗干吗。”

“这是杀鸡给猴看,学校会开除你才怪。舍得吗,还得靠你给学校争荣誉哪。什么运动会啦,歌咏比赛啦,数学比赛啦,缺不了你。”

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大过小过的,而是奇怪:郁晨又穿上了黑色对襟棉袄,意味着什么?仅仅是为了让我能认出她来?不会那么简单。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喜欢穿黑棉袄?”“问这干吗?”“我随便问一句。”看起来还真有什么典故。过了一阵子,我又借机提到对襟棉袄的事。郁晨说:“你是非要刨根问底不可?”我说:“有些好奇就是了。”

郁晨十分庄重地告诉我:“我父亲牺牲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黑色的对襟棉袄。”“牺牲?”“在北平印发传单揭露日本的罪行,被鬼子打死了。”“噢,对不起,我不该惹你伤心的。”

郁晨愤愤地说:“伤心?我早就伤透了心。我恨!母亲特意给我缝的同样的黑棉袄,每当我认为必要的时候,就穿上它,提醒自己。”

不久前我曾和郁晨聊起过在北平时我自鸣得意的那些事。我故意把日文片假名中アィウエオ中的ア字错写成死尸的尸,恶心鬼子教员。鬼子气得嗷嗷叫,同学在底下哈哈笑。郁晨听后,露出了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让我很不舒服。现在总算明白了:我干的不过是些猴把戏,成不了气候。郁晨的爸爸,那才是男子汉,好样的。

郁晨还告诉我:她母亲也帮着印过传单,父亲牺牲后,在北平待不下去了,才逃难出来,找她原来工作过的北平大学,又回到中文系教书。

从此,我和郁晨成了好朋友,两个人一面较着劲,比谁功课棒,一面又有事好商量,互相出主意。各门功课,不是我拿第一,就是她拿第一,唯独语文,郁晨老是独占鳌头。开始,白话文比不过她,我就改写文言文。不料想她也改写文言文,我还是不如她,只好甘拜下风。同学们选我当副班长,管他什么记过不记过,我更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她干活了。风言风语传开了,说郁晨喜欢上了纪南珂,不过,传言都是善意的,说什么:本来俩人就挺般配的。其实,天知道。郁晨根本就看不上我,我向她炫耀“出日本教员洋相”那件事,就是个例子。她不但不以为然,反而嗤之以鼻。居然说:“要是我,就努力学,学好了再用它来对付鬼子。”不过,听到她说起夜里跟着父亲贴传单的故事,我还真受感动。对学校里一些事情的看法,她也比我成熟得多,一再提醒我:除了学习,不要卷入任何不相干的瓜葛中去。我逐渐理智地把自己定了位:在郁晨眼里,我只是个比较热情、单纯、涉世不深的准成年人。虽然我比郁晨大一两岁,但我却觉得她该是我的姐姐。我还感觉到:郁晨幼年时期一定有过什么坎坷的经历,她不愿意讲出来,必有其苦衷。我和郁晨并未达到无话不谈的份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