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占领北平的第四个年头,我刚上初二,姐姐纪南玢突然对我说:“南珂,你不能去上学了。”我吃惊地问:“为什么?”姐姐悄悄地说:“咱们要离开北平。”“去哪儿?”“去陕西找爸爸,和妈一起去。”“那么远,怎么去?”“别嚷,是逃难,有人偷着带咱们走。”
爸爸是在北平沦陷那年,随着北平几所大学的搬迁,在鬼子进城之前转移到陕南的。城固县已建立了西北联合大学,爸爸在大学教书,把住处安顿好了以后,捎信给我们叫我们去那里团聚。在领路人的安排下,我们这些家属分批从北平乘火车到徐州。
从徐州改乘汽车到河南商丘,一路上路不平,车速慢,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司机,那个日本鬼子极其野蛮。先是不许男人上车,连我这个年纪的男孩也不许上,开车拉着上了车的十几个妇女冲出大门,妈妈和姐姐在车上使劲喊叫:“还有人没上来,还有人……”车开出去老远老远才停了下来。男人们拼命追赶,我跑在最前面,追到车门前,正要跨上去,未料到鬼子司机一脚踹在我的胸前,我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半晌喘不过气来。鬼子还在不停地喷吐着脏话,男人们全都愣住了神。突然,从车上跑下来一个和我个头差不多的孩子,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转身骂道:“坏蛋!是人吗?”紧跟着又下来一位中年妇女,急忙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姐姐和妈妈也紧跟着下了车,一起把我扶起来。那孩子打头,把我弄上了车。其他人才相继上了车,但没有一个人再吭声。妈妈用手摩挲着我的前胸,低声问我还疼吗,我没回答,只在心里想着,日本鬼子,非宰了你不可。
缓过劲来以后,就想到了那个孩子,我只看见那孩子留着短发,别的什么也没看清楚。听口音是北平人,像是女孩。想弄个究竟,但人家坐在前几排,只见得着后脑勺。几个小时后,到达商丘。姐姐本想下车后,向那孩子和中年妇女道个谢。我当然更想知道那孩子什么长相,男孩还是女孩。可惜,下车后就见不到人影了。
住进一个破破烂烂的店家,这才见到了领路人。原来是位挺泼辣的大妈,后脑梳着个纂,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和人打着招呼。冲着大伙说:“到这儿我就到站了,再往后就得各奔东西啦。隔壁是车铺,独轮车,自个儿雇去吧。”有人问:“可靠吗?”“老实着哪,还便宜。”
山上无老虎,猴子充大王,到了这节骨眼上,只有我这个男子汉出面了。车夫的确很实在,大人孩子一样对待,没坑人。车夫先打好招呼:要花五六天的时间才能到漯河,独轮车只拉行李,人跟着走。让人担心的是妈妈的一双解放脚,走得动吗?当妈的也不得不横下一条心,没有任何退路。
走出没多远,就进了黄泛区。为了阻挡日本鬼子,蒋介石下令掘开了花园口黄河,淹没了河南大片土地。泛区内片片汪洋,点缀着几处屋顶和残存的树梢,只有窄窄的土岗子可以行走,独轮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摇摇摆摆,摆摆摇摇,全靠着车把势的两只粗壮的胳臂找平衡。即使如此,我们母子三人也是紧追慢赶,才勉勉强强没走丢。尽管是冬天,照样大汗淋漓。夜宿日行,走到第四天,居然迈过了这第一道坎,上了公路。远处是一条几十米宽的河流,是当时的国军和鬼子军的分界线。连通两岸的木桥是老百姓往来的唯一途径。离交界处大约一里地,公路上一辆自行车突然飞驰而来,刹车拦住了去路。一个短打扮的男子神气活现地摆了一下手,示意我们停下来,告诉我们前面就是日本岗哨,不准带的东西要没收。他先检查一遍,免得找麻烦。此时我想充老大也没用,只好由他折腾。此人先从妈妈身上搜去了几块大洋,又要搜姐姐的身。正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后面传过来一声尖吼:“来人哪,有强盗!”那家伙看见不远处正有七八个人结队走过来,就匆忙骑上车一溜烟没影了。我又见到了那个留着短发的孩子,刚才那嗓子显然就是她喊的。
这队人走近了,妈妈和姐姐很难为情地向他们道了谢,我则乘机打量了几眼那孩子。个头比我稍矮,眉目清秀。没错,是个女孩。我本想去和她打个招呼,没料到她竟扬起了头,只当没看见。算了,别找没趣,记住就是了。她穿着一件对襟短棉袄,黑色的,挺特别。女孩子哪有穿这号衣服的?直到后来上了高中,我才弄明白为什么。
从漯河往北再往西,又坐了两天的汽车才到达洛阳。途经龙门石窟,居然让我们下车浏览了一番。姐姐说,就算是对我们前些天受苦受累、担惊受怕的一点补偿。我可是没感到半点安慰,一群一群的石头佛像,有的没了胳臂,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被挖掉了眼睛,有什么好看的,真不如来碗面条得劲儿。一边跟着大伙走,一边又想起来那个女孩。像是个谜,总想要去解开。
从洛阳坐火车到西安,搭上棉纺厂的货车继续南行。我独自坐在车顶上,抗风雪,挺严寒,忍饥饿,禁便溺,居然一气儿扛过了双十铺。到了打尖的时候,是铺子里的伙计把我抬下的车,头都短了。
过了秦岭,一脉平川,骄阳高照,瞬间冬去春来。汽车加大了马力,直奔褒城,父亲就在那里接我们。我猜想,父亲的第一句话一定是,长这么高了。那当然,四年多了,已经和妈妈一样高了。父亲是在褒城的土城城门外接到我们的,不过是先和母亲、姐姐说的话:“真难为你们,平安到了就好。”然后才轮到了我,但也没注意到我的个头儿,只是说:“南珂还懂事吧?”我可窝囊透了,这一路上当家做主,哪件事少得了我,还问我懂不懂事?真够可以的!还是当妈的懂得儿子,用手在我头上比了比,说:“你看,都和我一样高了。这一路上还幸亏有了他。”当爸的这才接茬儿说:“见世面嘛,经一事,长一智。”我毫不客气地纠正道:“是吃一堑,长一智。”父亲说:“好好好,吃一堑。我现在就让你长一智,好吗?”我点点头。父亲问我:“你知道这褒城是什么所在吗?”我又摇摇头。父亲说:“这就是诸葛亮抚琴智退司马懿的那座西城。”我看看这座破烂不堪的土城,想象不出孔明在破城上怎么弹的琴,那些老军们倒是满搭配的。我又不经意地摇了摇头。父亲说:“别怀旧了,赶紧回家吧。”
换了长途车,向南经过汉中再向东,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终点——我们在陕南的家。
黄泥为墙草为瓦,一排三间新房在村子里挺显眼。这不就是农村嘛,大学在哪里?父亲告诉我们:大学在城固县城外西北郊,住家又在大学的西北赵家村。房主五十多岁,人家叫他老魁叔,是个富农。父亲出钱,在老魁家的地上盖起三间房,产权归他,他当然高兴。我所关心的是上什么中学,在哪儿?原来师范大学附中也迁来了,在县城的东南,汉江北岸。正和我家大吊角,一个来回要走上小三十里。父亲联系好了,到附中插班。校长大人开恩,优待从沦陷区来的,特批同意插班,但只能旁听,不计学籍。管它三七二十一,师大附中嘛,就是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