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诺亚方舟 第14节(3)

“那是因为你看到了现场,被那种悲情感染而发自内心的幻觉。濒死状态下,哪会有眼神,又怎么会从眼神听到什么。”

“不身临其境,是难以体会那种感受的。你把它理解成幻觉也罢,反正我当时实实在在听到了他在唤我,而且久久在我耳边环绕。孩子被抢救过来以后,又知道了他父母双亡,我立刻想到了,李栓应该我来抚养。”

“我的确还没能领悟到你所达到的意境,我也很惭愧:在处理病人的关头,往往是以自我作为第一出发点,也就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考虑问题。也许我们一旦习惯于从病人,或是家属的立场思考问题,我们会对治疗方案考虑得深刻得多,实际得多。”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事。”我十分高兴,田定画龙点睛,一下子就把问题说活了,“我当时只是觉得我看懂了,我听懂了病人期望的是什么。”

“爸,你想收养孩子,是吗?”纪萌清清楚楚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怎么你还没睡着?”

“你们聊得那么热闹,我也听得起劲。”纪萌索性坐了起来。

“你白天太累了,还是早点睡吧。”田定招呼纪萌躺下以后,说,“咱们到院子里去接着聊吧。”拉着我下了楼,又到了我离开北京之前,看星星的老地方。田定抬头望天,寻找那颗西方的闪烁之星,却遍寻不见。

“找不见你那颗西方之星啦,是不是该回来啦。”

“我要是现在能一下子跳回北京就万事大吉,什么愁都没了。”

“我还正希望你回来。这两年蹲牛棚也没闲着,我在写一本书,一本一直萦绕在我脑子里的书,我极需要你的帮助,合作。”

“什么书?”在山区我也动过这个念头,但始终定不下心来。

“书名未定。是一本有关骨科医师诊治原则的书。”

“你在牛棚,什么资料都没有,你怎么写?”

“凭这个,”田定用手指了指头顶,“记忆和理解。”

“你的记忆力是惊人的,这我知道。还记得有一次荣高棠从新运会回来作报告,讲了两个小时。你原先不知道要传达,所以一个字也没记。回来传达就是单凭记忆,居然一字不落,照样两个钟头。”

田定苦笑了笑:“那是我感兴趣的事,所以听得很注意,就记住了。不料同一件事,却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斗我的时候,问我这事那事,有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有的忘得也差不多了。造反派就以我传达报告为例,说我‘记不住’是装疯卖傻。”

“你说的‘理解’又是什么意思?”

“凡是我理解的东西,我必会记得很牢,不理解的,我很难记住。咱们上学的时候,有不少东西需要死记。我最烦记骨头,还要摸着记,二百多块骨头,对了,二百多少块来着?”

“我也记不住。”

“还有骨折,什么骨头,什么部位,多长时间愈合,固定多久。背。做什么手术,适应症一二三四五,背。禁忌症五四三二一,背……”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梁得甫。”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起来。梁得甫是教外科的老师,他讲课总喜欢一二三四五,很少解释为什么,所以,一帮调皮的大学生就用儿童歌谣调侃了梁老师。就为这,几个带头的同学被学校狠狠地批评了一通。不过,老师也被无声无息地换掉了。

“有些外科大夫习惯凭经验办事,缺乏思考。有时,可做可不做的手术,多余地做了。喜欢做的,做了。手术做完就万事大吉,大撒手了。越做越像个匠人,越做离医生越远,离学者更远。现代的一些参考书应该承担部分责任。罗列了许许多多所谓最新的知识、技术、方法,当然也有理论。但是缺少分析,缺乏引导,缺乏前瞻。这种书读起来受欢迎之处是可以按图索骥,照本宣科,省事。永远跟着人家屁股后面,紧追慢赶。其结果是人家错了,你跟着错。其实,在临床上,即使是同类的病,也各有各的特点,必须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区别对待。我这两年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改变这种面貌是我们,甚至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这就是我试写的起因,也是我凭着记忆和理解来写的道理。我尽量做到用分析和思维引导来加深对临床问题的理解,尽量设法让书本上的知识变成自己的东西。现在不是有一句时髦词儿,活学活用嘛,放到这里,倒是恰如其分。”

我的脑子一直跟着田定的话打转转,我意识到我们谈到的就是临床上存在的两大问题。一个是,应该从习惯于以医生为中心,转变为以病人为中心。第二,就是田定刚刚提出来的,概括起来应该怎么表达?我还说不太清楚。也许看完了田定的稿?之后,就会有答案了。所以急于想看到它。

“稿子写完了吗?”

“在牛棚里,稿子只能装在这里面,”田定敲了敲脑门,“解放回家了才把它写下来。初稿完成了,你带回去,看完了给我反馈。我要你不仅仅是改错,最重要的是从思路上考虑,合不合乎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