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住院医生到了第三年,不少手术能够自己单挑了,当然,多半是半大不小的手术。学会了小的,就想做大点儿的,更大点儿的。一接触到病人,就考虑这个病例可以做什么手术,而不是需要不需要,应该不应该做。总之,满脑子的手术。
一个来自郊区,十岁的男孩,大腿被撞折已经一个月了,下肢比好腿明显短一段,量了量差3公分,照X片显示:右股骨下1/4骨折,重叠确实有3公分,而且已经长出来大量的骨痂。患儿家长看到X片后,十分着急,一个劲地说:“这哪儿行,这哪儿行!”坚决要求手术治疗,还说:“看了好几个医院了,哪儿都说治不了,你们再不治就废了。”围绕这一病例,讨论十分热烈。绝大多数医生认为这是绝对的手术适应症,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我旁征博引,论述了此类畸形愈合后遗症的严重性:跛行、膝关节伸屈功能障碍、疼痛、乃至脊柱侧弯等等,因此必须手术切开复位。支持我的论点的人甚至提到了对患儿心理上的影响。正在我陶醉在自己全面又精彩的分析论证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田定提出了问题:“上骨折端已经插入关节腔,附近又有大量的骨痂,手术剥离有多大危险?”我在旁边捅了捅田定,示意他别说走了嘴,露怯。田定不买我的账,仍旧接着提:“有没有可能在广泛剥离后,仍然复不了位?”我刚要抢着回答,田定又接下去问:“如此大面积的剥离,广泛渗血,术后发生严重粘连的机会大不大?关节粘连后会不会膝关节功能反而不如现在?”
问题提得尖锐,反应极为强烈,众说纷纭,原来主张手术的开始犹豫起来。还有人补充了田定的问题:“在那个地方手术大剥离,万一损伤了窝的神经血管怎么办?”于是,更多的人转向非手术治疗。我不甘心,既不甘心放弃手术方案,也不情愿甘拜下风。
“可是,病人家长坚决要求手术治疗,不能让孩子一腿长,一腿短,上学还得受同学糟践。”我开始强词夺理。
另一方反驳道:“医生不能不考虑,一旦出了问题怎么办。”“对,医生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我们身为医生,应该站在病人的立场考虑问题。”我仍作“困兽斗”。
“病人的想法要是错的呢?”“病人的要求要是不合理的,甚至是过分的呢?”另一方再次反驳。
“那你们说怎么办,干脆不管?”我索性赤膊上阵。说白了,就是和田定较真儿。
“田大夫,说说你的想法,你有什么具体措施?”正好,上级医生点了田定的名。
“不做。”田定直截了当地回答。
“放弃?”上级医生问。
“是继续观察。”田定又是简单到没法再简单的回答。
“具体点。”上级医生真的是想听听田定有什么高招。
“我读过几篇关于儿童骨折畸形愈合的文章,也见过几例这样的患儿。他们自我校正的能力是惊人的。这孩子的骨折靠近股骨下端的骨骺,这是下肢最主要的生长发育部位。越接近骨骺,骨骺接受的刺激越强烈,所以代偿的幅度必然大。再有,骨折轴线正,不存在成角畸形,也没有旋转,仅仅是短缩的矫正。孩子现在十岁,还有七八年的生长期,所以我认为将来孩子自我矫正的程度是很可观的。”
“有那么大把握?”有人怀疑。
“不是把握,是估计,科学的推论和估计。”田定纠正道。
“如果成人后,腿仍然短一节,岂不失去了机会。”
“到了成年人,事情就简单多了。还可以延长,我做过一例延长,在骨干容易生长的部位截断,牵引延长,可以弥补。或许若干年后,新的技术问世,更加简单有效,更安全。”田定显得很自信。
“你认为现在应该做些什么?”还是上级医生问。
“骨折已经初期愈合,应该在保护下,指导患儿循序渐进地练习膝关节活动和加强肌肉收缩。即使将来仍需要手术,也是一种必要的准备,或者说是先决条件。”田定果然心中有数,想了一想,又说,“一定要抓紧随诊,监督指导,千万不可放任自流。”
“好,我同意田定的意见。”始终没有发言的王起林医生,在深思熟虑之后,终于讲话了,“这本来是一例适应症,但是在决定是否采用手术治疗之前,必须认真权衡利弊,周密估计得失。利大于弊,或者得大于失的,做。反之,坚决不做,除非是急救。即使是得失相当的,我也不做。这一例恰恰就是得失相当的。我们采取适当的措施,不是绝对复不了位,而是无从回避大面积的广泛剥离。得到的是纠正了短缩,而失掉的却是难以避免的严重功能障碍。病人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实际生活得到了多少改善?何况手术还要冒相当大的风险。我们是在给人治病,活着的人,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我们不是修理桌椅板凳。”
大家统一了意见,否定了手术治疗。
五年后,我和田定已经提升为主治医师。一位小青年到医院来找我,个子高高的,穿着一身运动服,透着精神,还没张嘴先傻了吧唧地嘿嘿笑了两声。这是谁呀?我在纳闷儿。
“嘿嘿,不认识我啦?纪叔叔。”小青年说。
“你是……”
小青年拍拍自己的右大腿:“把这儿摔折了,五年前的事儿了。”我还是想不起来。小青年又说:“大夫讨论了半天,又说做手术,又说不做的。最后还是没做……”
“是你呀!怎么这几年都见不到你回来复查呀?”
“咳!不是年景不好吗,顾不上。”
“你现在怎么样?落下什么毛病没有?”
“好着啦,您瞧,什么毛病也没落下。”说着说着就蹦了几下,又来回蹲了几次,挺利索。“我还考上高中了,下个礼拜就开学。”
我饶有兴趣地为他做了检查,真没想到,两条腿居然一样长,不差分毫。应该照张X片看看骨折处到底长成了什么样。我正准备向他提出建议,小青年却自动提了出来:“我爸让我上学前来照张相,看骨头是不是错着长上的,碍不碍事。”想到一处去了,照!
我迫不及待地跑进放射科,拿着湿片就看。天哪,这怎么会呢?原骨折处除了留下个梭形膨大的影像外,一点错位的痕迹都看不出来。我拿着湿片给他看,指着膨大的梭形告诉他:“就是这儿。”小青年又傻笑了起来:“这不跟焊接似的吗?”
“放心用吧,比好的还结实。”我又充上了圣人。
“真得好好谢谢您。”小青年诚心诚意地说。
“我有什么可谢的?”
“谢谢您没给我做手术哇。”小青年又傻笑了起来,不折不扣发自内心的笑。我听了怎么那么别扭。不,不会,他不会是挖苦我。于是我也十分诚恳地说:“该谢的是你田叔叔,田大夫。是他说服了大家放弃手术的。”
小青年回忆说:“当时我爸急了,说不做手术好不了,起码落个瘸子。我可不那么想,一听手术我就哆嗦。拿把刀子愣把肉拉开,那不跟宰猪一样。再说,就是好了,也得留下个大疤瘌,怪吓人的。”看我听愣了神,又补充了一句:“这多好,什么也没落下,连疤瘌也没有。敢情不开刀也能治好病,那我何必要挨一刀呢。”紧跟着又加上了一句:“要是开刀,就是好了,也会埋怨大夫的。”
我现在才稍稍领会了:田定为什么不赞成“站在病人的立场考虑问题”的提法。他好像另有说头,更合情合理的说头,我一时还弄不大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