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渴……”
纪萌递给我一杯水,我伸手去接,却怎么也看不准杯子在哪里。
“爸,你怎么了?”纪萌拉住我的手,想把杯子递到我手里。“你手怎么这么烫?”纪萌又摸了摸我的脑门,“发烧了。爸,你发烧了。”
是,我是在发烧,不但口渴,而且头疼、心慌。我只想痛痛快快喝一大桶冰水,再接着糊里糊涂地睡下去。我又进入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梦境:天已经暗了,四周雾蒙蒙的,我走在一条在逃难时走过的土岗子上,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总找不着回家的那个方向。带着我一起逃难的妈妈和姐姐,你们在哪里?我又看不见你们了……噢,我想起来了,妈妈走了,姐姐也走了……
当我再度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上轻松多了,身上盖的被子湿漉漉的,胳臂上打上了吊针,鼻孔里插着一根管子,吱吱地一个劲地往里吹着气。
“莉明,我这是这么了?”
“妈还没回来。爸,你好点了吗?”
我这才回忆起去永吉抢救的情景。在我脑海里第一眼出现的就是那孩子期待的眼神,再也无法消失。他望着我,告诉我他要活,他能活。他活过来了,因为他始终紧紧抱住活的愿望,始终没有放弃,他终于等到了那刹那间出现的起死回生的契机。人的生命力是奇特的,是独有的,是始终伴随着你而存在的。也只有当你自己抛弃他的时候,他才会消失。平时我们作为医生,为病人治病,随着治愈的病人日益增多,会越来越自我陶醉,甚至视己如救世主:我给你解除了痛苦,我给你治好了疾病,我挽救了你的生命,不如索性说我赐给了你生命。
“你在瞎叨叨什么呢?”坐在床旁的桑达问。这时我才发现桑达和小邱看我来了。
“我在叨叨吗?没有。”
“你在不自觉地叨叨。什么生命奇特呀,生命都有哇……什么什么救世主哇。也不知道这是哪儿跟哪儿。我看你是还没退烧,闹得慌。闭上眼睛接着睡吧。”桑达把我露在外面的胳臂塞进了被窝,准备要离开。
“你们别走,陪我待一会儿。”
“歇着吧,你太累啦。”小邱怕我还没回过劲儿来。
“不,我不困。只要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孩子的眼神。难道你们没看见吗?”
“我们都在忙乎别的事,没注意。”小邱确实是在忙着输液。
“你当时太兴奋了。孩子都已经休克了,哪还有什么眼神哪。”桑达不以为然。
“当时孩子的眼睛睁着还是闭着?”我有些激动。
“是睁着,我在准备给麻醉还能不知道。”
“你没懂。”
“没懂什么?”
“你没看懂孩子的眼神。”
桑达和小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大概是说纪大夫烧还没退,在说胡话。
“是是是,是没看懂。”显然桑达是在糊弄我。
“这种眼神我以前也不止一次见到过,我从来没有看懂过,因为我只会按照医学的描述去理解各种眼神。呆滞、瞳孔扩大、无反应等等,等等。可这次不一样,我先看到了现场,看到了死难者的惨状。当我看到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立刻联想到孩子的母亲在哪里,父亲在哪里?难道树下的受难者就是他父亲?千万千万别是他父亲!我赶紧转过去看孩子的眼睛,本来也是为了了解孩子的生命状态,但我一接触到他的眼神时,突然感觉到他在和我说话,他在说:我要活,我能活。我的头一下子涨得很大很大,我好像自己变成了孩子的父亲,不,就是孩子的父亲……”
小邱转过身去,用手帕按住眼角,止不住地抽泣着。
“懂了,这回真的懂了。那孩子叫李栓儿,他妈妈……”桑达欲言又止。
“他妈妈已经不在了,是不是?”我已经料到了,倒显得很平静。
“被压在倒塌的房屋下,孩子万幸被冲到了沟边,被救起来的。”
“孩子他父亲呢,找到没有?”我很怕听到的是同样的回答,但又不能不问。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这都几天了。”
“没人专门打听。”
班珏带着一筐在这里难得一见的水果进屋来了。
“纪大夫,把你累坏了。不不,把你们累坏了。正好你们都在,大家一起吃。纪萌,把水果拿来。”
“正好有事要问问你,那个叫李栓的孩子,他爹还活着吗?”桑达见缝针。
“咦,你们不都知道吗?”班珏一边分水果,一边回答,“沟底下的死尸你们不都见到了吗?”
“你说什么?”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
“行啦行啦,你别分了。”桑达边说边把班珏推到窗下坐了下来。
“那李栓呢?”
“不住在镇医院还能在哪里?”
“以后呢?”
“那就是地方上的事了。”
“有孤儿院吗?”
“会有吧。”
大家纷纷议论着。一个念头悄然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但我并不希望旁人知道。面对着谁都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再谈论下去显然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