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人带设备,照旧是一大卡车。回家就是不一样,总希望车开得快点。偏偏有好几处在修路,不遂人愿。以往,轮回休假时,一路上总会有人起头,唱个歌什么的。今天各有各的心思,连话都懒得说。倒是桑达洒脱,没什么可操心的。唯有他舍不得浪费掉在行车中聊天的大好时机,管他别人有没有这份心情,没话也得找话说。
“我说头儿。”这是在叫梁医生。梁医生没做声,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他。
“头儿,别不理人哪。”
“别叫什么头啊头的。”
“没错呀。”
“回去你还是你的麻醉科大夫,我还是我的泌尿科大夫。各有各的头儿。”
“怎么,把你撤了?”
“没告诉你手术医疗队撤了吗?”梁医生这股子从未有过的别扭劲儿,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这里有戏!梁医生自打从城里回来,就没露过笑脸。好像心里憋着什么事,又没法子说出来。真像有人说的:手术医疗队的方向问题?那也应该是上边的责任,八竿子打不着他呀。再说,手术队成绩明摆在明面儿上,有目共睹,何错之有?山区老乡的反映绝错不了,欢迎还来不及哪。回想刚到这里的时候,可怜兮兮的,几乎没人理。现在不是拉着扯着不让走吗。想那么多干吗,回去就知道了。
一回到医院,紧接着就上班。正道消息一个没有,小道消息传了个遍。听得多了,慢慢也就摸出个规律来了。凡是言之凿凿的,多半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凡是似是而非的,倒应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最好还是两耳莫闻窗外事,省心。有那个工夫,为什么不多念点儿书?多治好几个病人不比什么都强?
我对田定发牢骚说:“我怎么觉得现在和去医疗队之前不一样了,乱哄哄的,心思都没放在病人身上,不知道整天都想些什么。”
“你现在都想些什么?”
“我?我想独善其身。该干什么自己一人干!”我赌气地说。
“哪好哇,全交给你了,一人干去吧。说什么气话。”
“我可不是气话,是真实感受。我现在很怀念在手术医疗队的日子,很不一般。”
“那更好了,你再回那儿去吧。老乡巴不得哪。”
“你怎么也变得油腔滑调的了。难道你没有同感?”
“你觉得说这些个有意义吗?你没看见,回来以后,连个总结都没有,是非都不讲,好赖也不分!”田定终于吐露出胸中的郁闷。
“你到底还是讲了心里话。凭良心讲,我在医疗队并不那么安心。花同等的时间,在医院做的手术,至少相当于医疗队的十倍。我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在城里我能更多地为人民服务,让更多的病人受益。我当然认为在城里干活更有价值。可是,在乡下,心里的滋味不一样啊。和城里比比,你和病人的接触有那么亲密吗?你了解病人相关的里里外外,有那么细致吗?你对病人心里所想的一切一切,知道多少?分析过几回?帮过没有?当然,在城里,没那么些机会,也不可能那么做。你真的那么做了,没准儿还会有人说你是另有企图。但你该不该扪心自问,你有那份心吗?在乡下,那么差的条件,那么大的风险,该做的手术都做了,而且成功了。凭什么?因为你是把自己当成病人来掂掇的,正经八百的说法应该是,站在病人的立场考虑问题。你曾经两次提到‘逼上梁山’,太形象了!上梁山不是去当皇上,是去除暴安良的,对不对?你不正是被逼着做的手术,救了病人的命吗?可是后来,你又说过‘既然是运筹帷幄,就不必自己逼自己了’的话。这话一说,我就明白你不再把自己当病人来掂掇了,还是习惯地从大夫自己考虑。”我不吐不快。
“你可真够烦人的,活像个哲学家耍嘴皮子。翻过来,掉过去,反正你有理。”
“大多数大夫都会这样想,可是真遇到受逼的时候,有几个人敢于毅然决然地上?在城里,我就是我,病人就是病人,我做大夫是给病人治病的。这没错吧?可是这次在乡下,我找出错来了。错就错在我往往把病人仅仅当成了被我修理的物件,像王老师说过的,哪儿坏了治哪儿。其实,大夫和病人一样,都是大活人,都是活在地球上,活在同一个社会的大活人。都有人性,都有人的感情!”
“你和姜师傅一家子,不是也超过了一般的医患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