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明来信了。真令人难以置信:在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无论是三人座,还是俩人座,全都被睡觉的人占满了,列车员也不知去向。莉明不敢去惊动那些躺着睡觉的人,怕万一轩轩再出言不逊,惹恼了人家,会更加狼狈。倒不如在上下车门处,靠着坐下,抱着轩轩混了一夜。清早,一位中年妇女如厕,看到莉明抱着轩轩那幅惨状,同情地招呼了一句:“干吗在这里就合,进来进来,我给你们找个座。”莉明忙不迭地抱着轩轩跟了进去。那妇女把他们领到一张三人座前,指着说:“就在这凑合吧。”
那是相对着的两排三人座,一边空着,一边睡着一个男孩。莉明就势坐在了那张空着的座位上。
“咳咳咳,那边。”她指了指有孩子的三人座。莉明又急忙挪过来,跨着边坐在了孩子的脚端。那妇女又倒头躺下,四脚八岔地唱响了梦中的幸福之歌。莉明不觉潸然泪下,是为自己的悲惨境遇而伤心吗?不是,她是因为遇到这样一位善心人而感激涕零。
到了姥姥家,姥姥吓了一大跳,事前没来得及打招呼。
“那弄?孩子怎么了。快快,快进来。”姥姥操着上海普通话担心地询问。
“姆妈!”莉明把憋了一天,不,是一年,不,是下放以来的满腹委屈,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号啕大哭。轩轩也吓得揪着妈妈的衣服大叫:“去安源,去安源。”
姥姥当然搞不懂轩轩去安源的来龙去脉,想把轩轩接过来,轩轩把妈妈抱得更紧。莉明止住了哭,哄着轩轩说:“到姥姥家了,到了,到了。叫姥姥,叫姥姥哇。”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莉明说清楚了来意。莉明最担心的是姥爷的身体情况,当看到姥爷拄着一根手杖,慢步走了出来的时候,一块石头落了地。
“莉明回来了?”姥爷说话不太利落,但能听清楚。姥姥又把她已经弄明白了的前因后果扼要地向姥爷作了介绍。接着又安慰莉明说:
“再难也比你们要好办些。你如果能待下来,就多住些日子。要不放心那边,就回去。”
“我想待上些日子,轩轩坏毛病不少,你对付不了。”
“没什么我对付不了的,你不信就看两天试试。”
老两口都已退休在家,子女都不在身边。姥姥原是音乐教师,大概是因为退休得早的关系,家里还没受到多大干扰。一架钢琴摆在屋子的旮旯,盖在琴上面的黑布罩落满了灰尘,显然已经好久没人动过了。恰恰就是这架钢琴影响了轩轩的一生,这是谁也未曾料到的。
知道莉明娘儿俩暂时安顿下来了,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纪萌该去地区上学了,这些天断断续续地扯着他,耽误不少课程。但孩子并不在乎,纪萌说:
“这点儿课我才没放在眼里哪,上一天课,学两天农。上不上学无所谓。我已经在读高中的课了。”
“那你的课本哪儿来的?”
“跟同学淘换的呗。”
纪萌真是个有心眼的孩子,我也实在惭愧:作为父亲却远不如孩子自己考虑得周到。但是纪萌并不了解自己身体所受到的威胁到底有多大。
“就是在地区插队,也比在这里上学强。当然,我绝不是让你现在就插队。”也许正是这句话误导了纪萌,让他萌生了早插队的念头。
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纪萌刚刚上地区去住校不久,我们那座高踞山之巅的住房又向我发出了新的挑战。
清晨,当我起床后,准备开门从里屋走向外屋的时候,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我着急上班,用力踹了一脚,门像散了架似的倒向外屋,刚要迈出去,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把悬在半空中的脚缩了回来。外屋的地面陷下去了约有一个拳头那么深。外屋的脸盆架、方桌、椅子什么的,都歪斜着靠在墙边,居然没有倒。我再转过头来看看里屋的东西却四平八稳的原地未动。这难道是大难之后再一次的天赐后福吗?管他是与不是,赶紧脱离险境再说。我轻轻地迈到外屋,试了试,没有松软的感觉,再轻轻地迈向外屋门口,居然一拉就开。站在院子里再看屋顶,蹊跷出现了。从屋脊到屋檐,笔直的一条裂缝把内外屋一分为二,除此而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暗自思忖:如果算一算大难之后的后福,一共有三次了。常言说得好,事不过三。再有大难会怎样?老天爷还替我扛着不扛着?不能这么算,这两次都不能算是“福”。不不,还不是这样算法。这三次都是大难不死,所以每次都有各自的后福。这样算三三得九,后福至少应该有九次。我这是宿命论吗?天知道,不信你试试,轮到你罹难,你不这样想才怪!咳,还是应该说:祸中有福,福中有祸。这才合乎辩证法。
既已脱险,何必性急。一路上走下山?,沿途观赏观赏坐落在不同高度的各家住宅,有无同病相怜者。奇怪,居然仅我一家,别无分号。看来,我还得品味品味纪氏宿命论了。其一,上天警示,促我早迁。其二,促我早离。搬迁势在必行,离院扑朔迷离。人员接二连三染疾,住房再从我家开始,陆续倒塌,固然越来越难以维持,但要解散北京人医院大概比决定兴建还难。还得现实些,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住房要塌,可不是小事。院领导先把我安排在山下的一间较大的房子里,又把白玉如的爱人请出来,和地方上的有关人员共同再次探讨地基的可靠性问题。查遍所有建在山上的住房,竟发现三分之一有动静。这就让我的乔迁变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起搏器”。紧急开会决定:腾出医院用房,山上住家全部陆续迁下山来。随之而来的果然就是山上建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井然有序地自我报废。当然没那么迅速,前后约半年的时间,大部分房屋回归,还真有几套住房岿然不动,期待着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