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D村的时候,田定还不知道刘欣心的噩耗,我拉起田定就走。
“上哪儿去?”田定一头雾水。“回队部。”“出了什么事?这么急。”田定毫无思想准备。我双手抓住田定的肩头,忍了半天,吼出了一句“小刘牺牲了!”“刘欣心?”我点了点头,又把发生不幸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田定木然地呆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快走吧,还能赶上见她一面。”田定顿时飞快地跑了起来,我跟着紧赶慢赶,一气跑到了队本部。
幸亏刘欣心的遗体尚未入殓,我和高医生轻轻地掀起盖在尸体上的白纱,露出刘欣心的遗容。田定直挺挺地跪倒在头旁,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仍然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期盼着即将降临的新婚而备感幸福的陶醉,因为自己心爱的人取得成功而自豪时眉飞目舞的喜悦,把着手教我们静脉穿刺时一丝不苟的严肃,为麻雀抱不平天真无邪的愤怒。一颦一笑依然留在脸上,但现在你为什么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你为什么不再问我,咱们什么时候办?还有几天?眼泪不住地沿着田定的两颊向下直淌。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田定如此伤心动容,老天爷你太不公道,为什么好人却短命?为什么?我自责,为什么要让刘欣心随着高医生回去,也许就是那么重的器械包拖累了她。
刘欣心的墓立在出事地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石碑上刻着“白衣天使刘欣心之墓”九个大字。安葬时我紧随着田定,他的心情平复了许多,面容却几乎消瘦了一圈。安葬仪式结束后,我和田定仍旧依恋地留在墓地,回忆着刘欣心。
“在病房工作,我觉得小刘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护士。可是这次下乡来,尤其是那天抢救,我忽然感到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激情,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激情,使不完的劲儿。这股子激情一直在鼓动我,在帮助我,让我坚持到底。让我们从绝望中复活,让病人从死亡里再生。她在事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死抱着希望不放。’这话再朴实没有了,可是我自己回想,干了十几年的大夫了,我有过几次死抱着希望不放的?没有,真的没有,多半是做做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从未有过像她那样的激情,而这次我不仅感受到了,而且我也被感染上了。”
“你把欣心的话当成座右铭了,是吗?”
“你怎么会知道的?”
“高大夫告诉我的。”
“对!‘永不放弃’。”我一五一十地把当天抢救的过程,向田定复述了一遍。也仅仅是交代了个过程,很难把情景描述得绘声绘色。田定很少搭茬,只是默默地听着。
“你还记得咱们刚到病房时的那些事吗?”我问田定。田定还是只点了点头。我脑子里浮现出小刘扎着两只短辫子,直着眼睛看人的那副样子。“咱们称呼她‘刘老师’,她毫不客气地真把咱们当成学生,做得不对真挨呲儿。”我并未注意到田定的反应,仍在接着说:“还记得除‘四害’那年,大家都跑到院子里敲锣打鼓,大喊大叫轰麻雀。小刘在病房里忙得脚丫子朝天……”梁医生老远地喊着我们的名字,他有些放心不下,催我们赶紧回去。
回到队部,梁医生偷偷地问我:要不要让田定休几天假,离开一段时间?我心里想:当领导的固然是一番好意,但你们太不了解田定了。不过我只说了一句:“领导看着办吧。”梁医生再三思忖,最后还是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队部及时召开了全队会议,议论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除了刘欣心的牺牲以外,重点评价了两次抢救治疗。对于妇科的成功抢救,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至于剃刀片切阑尾则看法不同,各有各的说词。有人说:“这幸亏是活了,要是死了,说都说不清。”又有人说:“那种情况,不做手术,就是死了,谁也怪不到你头上。”更有人说:“说不定动手术倒死得更快。反正那么干是够邪乎的。”当然也有人说:“太难得了!这得下多大决心,顶多大风险哪。”说得最多的还是:“田定豁得出自己,才救得了别人一命。”
领导发话了:“人都救活了,还有什么该不该做的?说说咱们从这件事能够得到什么教训,需要总结什么经验,特别是思想深处有什么值得挖掘的,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片刻的静场之后,第一个发言:“我还想从刘欣心说起。刘欣心曾经对田定有过一段很客观、很公允的评语,只有一处需要修正。她说田定‘心细如丝,胆小如鼠’,那是对田定够不上胆大心细表示遗憾。可是通过‘剃刀片手术’这件事,我对胆大心细有了新的理解。你在完全没有手术条件,甚至可以说是绝对禁忌手术的情况下,做出了手术的决定,胆子不大行吗?换个人敢吗?你事先尽可能做好了该做的准备,术中步步为营,一丝不苟,这才漂亮地完成了手术,心不细行吗?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有几个人能够如此之沉着细致?所以,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胆大。这件事是对‘胆大心细’恰如其分的诠释。”
“我只不过想到,如果不做手术,病人非死不可。你们不是也成功地抢救了一名妇女吗?”田定的确如此认为,并非谦虚。
“层次上有差别,我们总算有一些条件。如果说我们是力挽狂澜的话,你们就该是绝处逢生了。”
沉寂了片刻,田定很严肃地说:“你该不是评功摆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