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投入建院的情绪之高,难以用笔墨形容。每天从各自的住所扛着铁锹、铁铲,跋涉十几里路,奔向工地,配合着老工人,打着各种各样的下手。我居然当上了建河坝的石匠,当然只配当小工。用惯了小刀小镍、细针细剪的手,突然改耍大家伙,反而笨手笨脚。但不久,就学会了吊线、找平、灌浆、勾缝。不好意思,偷着学的,所以,说不上这些名堂的行话。工地上一无红旗招展,二无歌声嘹亮。边干活儿,边扯淡。不是老马烙饼,白饼变黑炭,就是老张半夜发癔症,把儿子一脚蹬到了床下面,反正一句不中听的话都没人提。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快乐不小。不骗你,真的快乐,干得浑身是汗的时候,天大的苦恼全都会丢在了脑后。收了工,灰头土脸,全身湿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回程的路边,眼巴巴地望着过往的卡车,多么希望有一位认识的司机能带我们一程。这些人当中,我们住在煤矿的人是群龙之首。因为我们有机会结识了不少周围厂矿拉煤的司机师傅,经常为这些师傅或是他们的家属看病,当然他们也自然而然地乐于让看病的医生搭车。礼尚往来,其乐融融。坐上这么一段不足半小时的车,下了车,竟然疲倦全消。正是:“路颠人摇胜按摩,面熟话多暖我心。”第二天赶早,又是精神百倍地扛起了家伙,奔向那未来的福地。日复一日,不到一年的时间,眼看着小河坝建起来了,坝顶填平了,两层楼的医院现了身,山坡上层层叠叠的家属宿舍已经在等待它们主人的来临。这就是我们即将生活、工作的北京人之家。凄凄惨惨地熬过了两年多,终于等到了,不对,是挣到了这份儿权利。
医院楼房里还空空如也,山上宿舍潮气未退的时候,北京人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来。近百户人家,不到半个月,就转移完毕,恢复了“北京籍”。我家居高临下,住在山坡上的最高层,一时还体会不到是好是坏。纪轩可是大显奇能,蹬上他那辆几乎要散架的旧三轮,一遍又一遍地顺着坡道疾驰而下。这下子可把他哥哥吓坏了,拼命在后面追赶,累得气喘吁吁。二人经过协商,纪轩终于妥协,同意他哥哥在三轮车后面拴了一根绳子拉着作为保险。纪萌上学可是出了大问题:走到镇上来回近三十里,一个小学生能够承受得住吗?我忽然想起在陕西城固上学,每天要穿过县城,来回也有三十里路,刮风下雨,照走不误。何其相似乃尔,难道连命运都会遗传吗?不,不,不一样,我当时是上初中,而纪萌才上小学;我走的路是城镇大道,而纪萌却要经过荒野,就是他禁得起锻炼,大人又怎能放得下心呢。还是莉明心明眼亮,提醒我找厂家的司机师傅。就这样,煤矿的过磅房成了纪萌的交通车车站。好在欠的这笔人情有机会还,再说,师傅们大都挺仗义,至少是很同情这些北京虫。
医院的设备多半来自北京医院的支援,真正具备全面开诊的条件还需时日。医院遵循上级的精神,锻炼队伍,培养意志,派出了一支拉练的队伍,预定一个月。莉明荣列榜首,我也以独挑建院兼护家大梁而自豪。不料,就在拉练队伍出发后的第二周,我却又意外地荣获了医院的首名患者头衔。莫名其妙地肚子疼,搅得我只能跪着趴在床上。纪轩从未见过我这副德性,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妈回来,妈回来……”纪萌比较镇静,急忙找来了邻居方大夫。片刻,屋子里熙熙攘攘,听着方大夫的检查报告:“没有肌紧张,但是没有肠鸣。”内、外、泌尿、甚至连妇科大夫都重复作了检查。结论是麻痹性肠梗阻,原因不明。怎么办?医院既没有X光机,也没输液瓶,连一张病床都没有,一旦需要手术又该如何?边想辙,边试试针灸治疗。六根二十公分长的针横着、竖着、斜着插在肚皮内,捻了又转,转了又捻,毫无反应。不能再等,赶紧送到附近的工地卫生所,至少可以先输上液,用上药。
第二天,莉明从几十里外,赶了回来,我已经躺在了卫生所的一张行军床上,输了四大瓶液体。用了什么药不清楚,反正肚子照样疼得要命。一连四五天,未见任何好转,诊断始终围绕着麻痹性肠梗阻来考虑,但什么原因引起的却弄不明白。多科高年医生反复讨论。几度想手术探查,但又怕探查也找不出原因。到了第七天,已经出现了衰竭。只有死马当活马治一条路可走了。中西医共同协商,决定上面灌服中药,下面清洁灌肠。这种状态之下,自己已经是灵魂出窍,什么痛苦都离我而去。昏昏然直到第八天清晨,睁开眼睛,突然发现全身浸泡在粪汤里面,腹部疼痛已然消失,只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醒过来啦,醒过来啦!”护士急忙去叫来了医生。医生又转身去打电话通知北京人医院。莉明赶到这里,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护士赶忙把她扶起来坐在椅子上,好半天,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我感到心在急剧地跳动着,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点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但那一息尚存的生机却并未走向熄灭,它挣扎着,坚持着,终于让死亡低下了头。三天之后,我底气稍缓,能够坐起来自己擦把脸,漱漱口。
“你可真把人吓死了。前几天奄奄一息,多亏了这最后一搏。大家都说你命大。”莉明带着俩孩子来看我,看到我坐在床上擦脸,知道我的体力也有所恢复,才敢于说出自己的感受。
我苦笑着说:“我去报到,阎王爷嫌我太臭,让我洗干净了再去,我就趁机溜回来了。”
“看你胡说些什么,孩子听着哪。”
“有这么好的两个儿子,我怎么舍得一甩手走了呢。”
“你真棒!”轩轩翘起了一对大拇哥。纪萌只是把两只手紧紧地扶着轩轩的肩膀,又冲着轩轩嘿嘿笑了两声。我能体会到:纪萌不但和轩轩有同感,而且对轩轩还赞许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