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惦记着郁晨。郁晨回到北京,考取了戏剧学院,毕业后就留在北京演话剧。文艺系统一向是容易招惹是非的地方,也是最难分清是非的地方。她的处境如何?是否听到了母亲施凤鸣遇难的消息?
几个月过去了,也许是邻近冬季的缘故,人群狂热的、创新的、暴风骤雨式的大型活动似乎在日渐减少。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等等新型革命活动应运而生。甭管你跳得有多恶心,多别扭;也甭管你在早请示时心里念叨的是什么事,惦记的是何许人;更无须顾忌晚汇报时你是在盘算下半个月钱够不够花,还是在琢磨孩子如何才不受欺辱。反正,这些活动都是“灵魂深处闹革命”,既不伤及他人,也不会亏损自己,符合心安理得的标准。
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心安理得,郁晨突然现身了。她是被人抬着奔我来的。很久没见,郁晨的面容已经有些生疏了,更何况她趴在检查台上,从侧面看到的是一副面色苍白、颧骨凸出的惨相。是你吗?郁晨!真的是你吗?
送郁晨来的人都是郁晨的邻居,也是他所在剧院的同事。他们把我拉到一边,扼要地说明了郁晨的遭遇。
郁晨得知母亲施凤鸣被批斗的消息后,曾到学校探望过。她据理力争,和红卫兵发生了激烈争吵,不但什么问题也没解决,母亲反而倍遭磨难。再次探望就发现母亲已经不知去向,而且学校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负责的人。没几天,学校的红卫兵就来找郁晨的麻烦,所幸还未动手。在邻居的帮助下,郁晨暂时躲到了外地。就在前几天,他才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赶回来,想料理后事。她爱人经受不住红卫兵的威吓,胡乱招供,还和郁晨划清界限,断绝了关系。红卫兵再次抄家,双方发生冲突,红卫兵竟然把郁晨按倒在地,一边念着语录,一边用皮带抽打。这些红卫兵里面还有几个男的,居然扒下郁晨的裤子,打得郁晨的臀部血肉模糊。郁晨昏昏沉沉地说了一句:“去医院找纪南珂。”邻居就赶紧送来了。
看来,阶级斗争的确是不会终止的,这应该称得上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可是郁晨遭毒打算是哪个阶级斗哪个阶级?说不清、道不白。我能说清楚的只有一点:臀部软组织严重挫灭伤,全身反应剧烈,已经危及生命。我立即找到在病房上班的田定,商量后,用假名住了院,紧急抢救处理。
坏死组织引起的毒素反应,郁晨一连四天高烧,昏迷不醒。我和田定留在抢救病房,谁都不肯离开。田定眼睛通红,口唇干裂。我心里再清楚不过:田定不仅仅是由于抢救郁晨煞费苦心,还因为施凤鸣是郁晨的妈妈而额外增添了一份沉重。他向我表示过:不把郁晨抢救过来,死不瞑目。老天总算有眼,到了第五天,体温开始下降,郁晨渐渐苏醒,我和田定才踏踏实实地吃了一顿饱饭,也有了心情和空闲谈起了郁晨的过去。从郁晨的儿时,到逃难,到高中同学。田定十分专注地听着,哪怕有一个字没听清楚,他都要我重复一遍。上高中时我所了解到的有关郁晨一切的一切,我都只字不漏地讲给田定听,让田定知道:郁晨从不服输,也决不服软,她认定是对的事情,一定要坚持到底。
郁晨父亲的牺牲在儿时郁晨的心灵上罩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我曾经不知深浅地问过她当时的情况,她一直不愿细说。直到高中毕业,她和母亲准备返回北平之前,才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
在日本鬼子占领北平期间,郁晨的父亲每次出去贴传单,都是单身。郁晨发现了以后,一定要跟着去,当然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训斥郁晨说:“女孩子夜里出去瞎跑什么!”
郁晨不服气,心想:“大人抗日,小孩儿就没份儿?看我能去不能去!”一天夜里,郁晨换了一身破衣服,戴了一顶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旧毡帽,提着一只装着糨糊的铁桶,紧随着父亲悄悄地出了门。当父亲看好了一面墙,掏出传单的时候,郁晨抢着三下五除二地刷好了糨糊,倒吓了父亲一跳,飞快地把传单拍在了墙上,拉着郁晨就走。此后,父亲改变了策略,索性父女双双打扮成叫花子,隔长补短地伪装“沿街乞讨”,居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鬼子发现传单越贴越多,而且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总在挪窝,极为恼火,加强了夜间巡逻。一夜,父女俩正在作业时,远远看见几个穿便衣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地往这边靠拢,父亲警觉到可能是便衣巡逻,立刻把传单往郁晨怀里一塞,推了一把郁晨,说:“快走,往那边,钻胡同。”说罢,自己却迎着便衣,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郁晨钻进了附近的胡同,还听得见远处的对话。便衣在盘问,在搜身。随后又吵了起来,紧跟着几声清脆的枪声,好像有人倒在了地上。“爸!”郁晨一声狂吼,正要冲出胡同,突然被一只手捂住了嘴,身子被夹在一个人的腋下,扔在一辆洋车上。那人拉起车就向相反的方向飞奔,边跑边说:“别出声!”瞬间,拉进了一个大车场,拉车人回手插上了大门,把郁晨领进一间黑屋,点燃了一盏煤油灯。郁晨这才看清拉车人已经上了?纪,胡子花白。这人说:“我是出去拉夜活儿的,一出门就撞上了你们这档子事儿。”“那是我爸!”“知道了。”“我得找我爸去!”“瞎掰,你出去能怎么着?不是找死吗!等天亮了再说。”从此,郁晨再也没见到父亲。
田定听完了我的这段复述后,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她父亲的遗体安葬了吗?”
我摇摇头,说:“郁晨说她和妈妈商量回到北平后,在烈士园为父亲立一座墓碑,不知道是不是立了。”田定自言自语地说:“郁晨父亲的墓碑立在哪里,施凤鸣的墓碑就该立在哪里。”
“等郁晨恢复以后,再问吧。”
“回北京以后,你们还有来往吗?”
“大家都忙,来往不多。前几年郁晨因为贫血,做了一些化验检查,和莉明渐渐熟悉了起来,有空了还聚一聚,聊一聊。她演的话剧看过几次,对了,咱们不是一起看过郁晨演的《雷雨》吗?你忘了?”
“忘不了,她演的四凤赚走了多少人的眼泪。但是我没有想到:郁晨的性格却和四凤差远去了。等她好了,我想问问她:演员饰演一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物,是怎样进入角色的?会不会演着演着,本人的性格也跟着变了?”
“我问过她。剧院排演《雷雨》,导演决定让郁晨演四凤,有些人不同意,说郁晨可以演《原野》里的金子,演四凤不合适,因为性格差别太大。她坚信自己一定能演好四凤,并且举出了五项理由,别的我没记住,就记住了一点:‘只会演和个人性格一样的人,那不是演戏,那是拉洋片。’所以,后来剧院里就流传出来:郁晨拒绝拉洋片儿的说辞。最后不是演得很成功嘛。”
“看起来她从小就很自信,一直很自信。”
“她那种好强的性格绝变不了。”
“我很欣赏她的性格,不能用好强来概括。她自信,还执著,执著得可爱。”
“你好像很了解郁晨似的,不是自作多情吧?”我以探索的眼光对田定进行着扫描。
“我觉得她头脑清楚,明辨是非,所以她的执著才非常可爱。”田定毫不掩饰地说。
“你和郁晨同学那么多年,你还不知道?”
“我当然清楚,我早就拿她当姐姐看了,尽管她还比我小两岁。你不过现在才知道。”
“现在的社会,浑浑噩噩,分不清是非好歹。像郁晨这样,能够如此爱憎分明,不畏强暴,我的确感触很深。”田定深邃的眼神里,闪烁出了一颗正在等待发芽的种子。
半月后,郁晨的病情才逐渐平稳,只是臀部创面部分溃烂,有感染,一旦大小便污染了创面,就更加难以收拾。这可真苦了郁晨,吃不敢吃,拉也不敢拉。多亏病房里好姐妹的鼎力帮助,才一天天地渡过难关。尽管在同一病房里,也有运动中的派系之争,但在面对备受煎熬的病人时,医护人员的良心还是占了上风,彼此真情协作,同心护理。一对宿怨较深,运动中又各属一派的护士姐妹,正是经过一段时期对郁晨的协同护理,竟消除了彼此的偏见,化解成为知己。我和她们私下聊起此事,都说过同样一句话:“郁晨太让人同情了!”
郁晨臀部的创面并不那么容易愈合,看起来植皮术势在必行。偏偏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传来了让人担心的消息:和郁晨已经断绝夫妻关系的包良——郁晨的前夫,揭发说施凤鸣家藏有黑材料。红卫兵又一次抄家,一无所获,准备找郁晨的麻烦。暂时还没搞清楚郁晨的去向,很可能一两天就会找到医院来。田定找我紧急商量,深怕那些“忠实的革命小将们将革命进行到底”,在医院再次上演全武行。我和田定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杜大娘家,找杜明贵商量,他一口答应。在他的帮助下,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郁晨转移到了远郊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