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诺亚方舟 第8节(5)

沉寂了许久,郁晨终于开口了:“你是不配!即便是现在,我也要骂你,你不配!”从她略显颤抖的音调里,听得出来她的愤愤不平。“你把煤油炉子踢倒了,是在发泄你的愤懑。你眼看着火烧起来,要酿成大祸的时候,你竟能无动于衷。”

我喃喃地辩解说:“当时好像豁出去了,爱怎样就怎样。”

“你豁出去了,你把老婆、孩子、一家人都豁出去了。你把整个宿舍都豁出去了。你真的还算是人吗?我要是莉明,我不但骂你,还绝饶不了你。”

郁晨的呵责彻底地扯碎了我的遮羞布,骂得我服服帖帖。到底是我的老班长,我服气。郁晨的教训还不止于此,接着又揭开了我更深层的疮疤:

“看起来你对朝夕的爱护不过是出于工作的需要,你并没有真正地爱他。我说的是真爱,你明白吗,真爱!”

“我当然是爱他,我觉得这孩子很可怜。”

“那是同情而已。我为什么要把你请来,不仅仅是由于亲戚关系,而是我在文县待下来以后,我越来越强烈地希望朝夕有朝一日,可以和别的孩子一样,正常走路。朝夕很好强,因为脚影响了上学,别的孩子总拿他寻开心,他不服气地说,我早晚会让你们知道,我什么都比你们强。你看见他写的大字了吗?从三岁练起,现在已经写得一手很不错的楷书了。”郁晨指着侧面墙上挂着的一个条幅,四个大字:奋发图强。说:“那就是他写的,你看那一笔、一捺,多么苍劲有力。朝夕就觉得心里有那么一股子劲,非把它挥洒出来不可。老郑说,简直像一位老书法家写的。奋发图强也就是他的决心。他虽然走路困难,但他向来拒绝别人的照顾。我很受感动,它也鼓舞了我克服困难的信心。这就是我之所以真爱朝夕的缘由。可是,你对朝夕,除了和病情相关的问题以外,他的生活、他的想法,你从未问过我。真爱是实实在在的发自内心的爱。如果你认为同情也算爱的话,那只能说得上是擦边儿的爱,够不上真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郁晨对真爱的诠释,从她对妈妈的爱,对田定的爱,对田田的爱,对朝夕的爱,以及她在呵责我的言语中所表达出来的,对爱所具有的深切理解,让我陷入了沉思:医生接待过千千万万的病人,做到过几分真爱,有几成医生具有真爱,医生能够做到真爱吗?不,不是没有,而是太难了,能够做到擦边的爱就算不错。回想起我在开院前,从死亡边缘上被抢救回来后的清醒反思就意识到:应该站在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可以算是真爱的具体体现吧。说实在的,我现在已经在自觉地这样做了,但是距离“形成习惯”,还有待时日。老班长,你不要以为医生做久了,会变得越来越冷漠。要让医生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始终保持高度的热情,谁也做不到。但是牢记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是应该做到的,也是能够做到的。这就是我的真爱观。老班长,请你也站在医生的角度考虑考虑,我这样的真爱观合情合理吧!

朝夕脚上的手术切口长得平平的,虽然还需要用石膏保护,但是已经能够轻轻地踩地了。朝夕踩了一下,立刻把脚抬了起来。

“可以用点力,再踩踩。”我鼓励他。

“嘿嘿,我怎么觉着不对,我还没用脚后跟踩过地,好像不会走了。”朝夕腼腆地说。

“哥哥你学我,这么走。”田田攥紧了拳头,跷着脚,用两个脚后跟着地,噔噔噔地小跑了起来。大人们全都哄笑了起来,多年来难得见到的发自内心的欢笑。

“等哥哥拆了石膏,你再教他走路吧。”郁晨一把将田田搂在怀里,眼泪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到文县有十天了,第一次看到郁晨如此毫不掩饰地倾注着她对孩子的爱。难道田田不应该得到更多更多的爱吗?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偎在你那从未谋面的老子怀里,喊出第一声爸爸呢。

离开文县的前两天,突降大雨。雨过天晴,隆隆的轰鸣自远而近。街上成群的人手里拿着竹篓、长钩,向江边跑去。我也好奇地跟着跑了过去。一幕浑水摸鱼的场景让我大开眼界。山洪暴发,倾入白龙江,无数的鱼儿被急流冲昏过去,仰面朝天地顺流而下。贴着江边守候的人们纷纷把竹篓按入水中,竹篓的敞口对着来水,大鱼小鱼不断地顺进了竹篓。天赐良机,不但有了一顿鲜鱼餐为我送行,而且郁晨还特意腌了几条鱼,给我带走。这可是一份厚礼,长年累月吃不到几许荤食,有了这么多鱼解馋,孩子们会高兴极了。

走之前,田田郑重其事地把一张画交给我。是用蜡笔画的一只鸟,好像张开翅膀要飞的样子。能画得如此栩栩如生,多半是妈妈帮的忙。

“画得真好,这只鸟要飞到哪里去呀?”

“飞到北京,鸟背着我飞。”

“它背得动你吗?”

“它长大了就背动了。”

“那你去北京干吗呀?”

“去看爸爸。”

我第一次听到田田提到爸爸。我不知深浅,只是噢了一声,没敢搭茬儿。

“送给你。”田田把画举到我面前。

“送给我,那你还怎么去北京啊?”

“我画了两张。这张送给你家的小哥哥。”

郁晨接茬儿说:“我告诉田田,你家有个小哥哥,比她大一岁。”

我接过田田递过来的画,对田田顺口说了一句:“我会告诉他,让他也骑上鸟飞到北京去。好吗?”

“他爸爸也在北京?”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下,就想避开。

“也在北京。”郁晨替我作了明确的回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等你见到你爸爸的时候,就都明白了。”事后又对我说:“不能打马虎眼,不然,田田会刨根问底地死缠着你。”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难道你没有什么要我办的吗?”

“我相信田定终有一天能重新得到自由,我也相信你有机会回北京。见到他把我的情况完完整整地告诉他就行了。”郁晨把一封信交到我手里,“我的心就在这里。”

回程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口信如何尽快传给田定,还有那封信,心在里面,就更要亲自交到田定手里。桑达回去的机会比较多,口信可以传,但信必须我亲自交。找个理由回北京一趟,可拿什么当借口?越想越没辙。罢罢罢,回到家找莉明讨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