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里之行 第6节(1)

难熬的一夜,翻来覆去,不停地盘算着明天如何过这一关。明天一早见了病人,第一句话说什么?称呼一声老同志?老大爷?他姓什么来着?姓江?不对,是姜太公的姜?对,应该称呼他姜同志,或者姜大爷。称他老什么,也许会不高兴。然后再问候一句,晚上睡得好不好。对我的漏诊——不对,不是漏诊,是没诊断出来——他一定会耿耿于怀。我应不应该先表示点歉意?不行,还需要从最坏处做准备。他不理睬我?质问我?还是拒绝我?无论是哪一项,我都只有一个基本点——平心静气,甚至低声下气都可以。不对不对,凭什么低声下气?我是医生,是医生给病人治病,不是我求他治病。真糊涂,岂能本末倒置!再想想,再想想:病人一到,我立刻接了诊,毫无耽搁;态度如何,可以说非常和蔼,缺陷就是摆了点谱,问病历时有一点点像审讯;检查轻手轻脚,你叫疼,我就罢手;X片也拍了——哦,这不能提,没拍对地方。对了,是病人自己诉说膝盖疼,才拍的膝关节。无须自责,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接管病人,认真负责地治疗病人,自有公论。于是恢复了心安理得的状态。翻了个身,稍现朦胧,突然“冰激凌”所说的“难得的机会”又蹿了出来,到底是指什么?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投石问路,走一步看一步。平心静气,但不低声下气。转眼间,天已大明。

提前半个小时进入病房,本想在交班之前去接触病人,不料“冰激凌”已经坐在了他的办公桌前。

“您这么早来了!”

“醒得早,就来了。”

原以为“冰激凌”是来给我打预防针的,我当然恭候指示,但他并未启口。

“王大夫,我先去看看病人。”索性按照既定方针办。“冰激凌”直视着我,点了点头。我领会到了他对我的信任。

我的估计欠缺准确,病人只字未提急诊的事,情绪还算稳定,痛苦档次疲软了很多,只是对我十分冷淡。这算什么,远未到横眉冷对的程度,我受得住。现在该瞧我的啦!

“姜大爷,现在疼好点了吧?”

“你说呢?”顺手给了我一杠头。

“上了牵引,慢慢就不疼了。”

“就这么治?”姜大爷立刻警觉起来。

“您别着急,我得先把您的病历写好。”

“写你的去吧,我又没拦着你。”气话预示着有发作的可能。

“问病历主要还是为了大家一起研究您的治疗……”

“你不用说什么研究研究的,你就说你们能不能治吧。”

我一时为之语塞。三斧头还没砍完,就败下阵来。刚想鸣金收兵,“冰激凌”及时出阵。他总是现身现得那么“寸”。

“能治,一定能治!”“冰激凌”斩钉截铁地向病人宣告。

真怪,“冰激凌”一露面,病人立刻就不刺儿头了。究竟是主治医有分量,还是病人势利眼?

“把您收进病房,不就是为的给您治吗?我们会一五一十地给您讲清楚怎么个治法,可是不先让大家一起讨论研究,是不是草率了点?”主治医说话,心中有数。

“这个理我明白。您怎么称呼?”病人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我姓王,就叫我老王好了,别称您,我比您小多了。”

“冰激凌”败火,没错。顺风行船,我抓紧时机,按照病历内容要求,“采访”完毕。并进行了小心翼翼的体检。病例讨论一结束,就急忙给病人做个交代。有鉴于第一战役的教训,“交代”是在主治医师把场的情况下,由本住院医师完成的。我字斟句酌地介绍了股骨颈骨折的有关问题,然后强调了病人骨折无移位的有利方面以及预后,说明了手术固定和非手术牵引各自的优缺点。最后宣布:

“我们选择了非手术治疗,也就是牵引治疗……”

“就这么牵着也算治疗?”

“您是不是觉得钉个钉子可靠?”主治医插了一句。

“开刀我可不干。”

“您这种类型的骨折,不开刀也能长上。不过,您得配合,咱们得一起来治。”主治医特别在“咱们”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我——怎么配合。”病人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否定,因为他把“我”拖得很长。

“大夫会开药,每天调整牵引,护士会给您定级护理。您自己需要做哪些事,纪大夫一会儿详细教给您。”主治医交代完毕,又补充了一句,“您再考虑考虑,或者找家属来商量商量。不过,要快,别耽误太久。”

终于还是等家属来了以后,由病人的儿子,也就是在急?时调门最高亢的那位同志表态同意牵引治疗。

治疗开始。

晚上,一天辛苦告一段落,继续进行反思。反思的核心问题还是离不开那个“难得的机会”。莫非是“冰激凌”借病人火头上的那把火,烧烧我的狂劲?天知道,我哪里来的什么狂劲,我始终夹着尾巴干活还落不着好呢!

牵引治疗少说也要两个月,病人医生都不好受。病人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活受罪。医生总在提心吊胆,防着病人出并发症。时间长了,也就混熟了。闲聊中得知病人在工厂里是位了不起的顶级机械工,是个指手画脚的人物。

“姜师傅,建新也在厂里吗?”称呼他姜师傅比姜大爷更合适。从病历中联系人一项知道了他儿子的名字,也就顺口叫出来了。

“他自己有主意,不跟我学。在炼钢厂先当司炉,耳朵都不好使了。现如今算个班长。建新建新,名字起坏喽。”大概姜师傅因为儿子没接他的班,感到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