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寒梅香 第1节(1)

当大夫已经超过十个年头了,现在一切好像都是轻车熟路,习惯成自然。不单单是生活上的吃喝拉撒睡、工作上的诊断治疗,就连思考问题的方法,待人处世的分寸,也都养成了自己的习惯。但就在我自命“已逾而立,日趋不惑”的日子里,却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应对我所遇到的、在特殊情况下的特殊病人。

自医疗队归来的第一个夏天,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攻医药护的人,也无从面壁东墙了。一夜之间,风云突变。院内,管事的几乎全都靠边站,甚至编入了歌咏队,唱起了“自我诽谤”咏叹调。院外,打声震地,锣鼓喧天。到医院来的病人数倍地增加,大多数是外伤患者,而且阵容浩大,气势汹汹。俗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外科系统尽管全体出动,昼夜加班,也还是黔驴技穷。于是叫骂之声不绝于耳,推推搡搡躲之不及。与其龟缩在急诊室里固守,还不如主动出击。急诊分散为三处;接诊推进到院门口,连分诊带引路;其他科室人员参加辅助。这样,战场拉开了,接诊主动了,支援增加了,情况有所缓解。但病人的增加似乎是无止境的,外地进京的也越来越多。尤其在夜晚,人手总是不够用。外地送伤员来的往往是“团队”,有些手握护身家伙,看你不顺眼,家伙就会贴近你的腰眼,以示警告。我活了几十年,何曾见识过如此壮观的场面!要说有人不害怕,鬼才相信!而立有什么用!不惑管个屁!说句实在话:豁出去了!

病人总归还是病人,当然要全心全意地去诊治。但需切记:第一,问病历需小心谨慎,不是该问的问,而是能问的问;第二,接触病人需轻手轻脚,不是应查的查,而是同意的才查,不同意的不查;第三,治疗病人需瞻前顾后,不是需治的治,而是经你周围的护送人员允许治的才治,不允许你治的不治。大夫诊治病人的主动权被限制到了难以进行的地步。在夹缝中挤出来的对策只有一条:千方百计地侦察到病人以及护送人员的身份、关系和处境。于是百花齐放,有旁敲侧击法,有观察动静法,有乘虚而入法,等等,各显其能。经过短短的锤炼,医务人员大有长进,居然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尽到医务人员该负的责任。这又是另一种医疗道德上的自我满足。

唯独田定丝毫不肯委曲求全,反而脾气越来越大。田定认为医生就是治病救人,别和其他事情掺和。你把病人交到我手里,就得听我的,别在旁边指手画脚,发号施令。

虽然夏天的白昼特别长,但也总有个尽头。急诊室的灯已经全打开了,按照平时的规律,夜班早已接班,断断续续有急诊病人来就诊。这一阵子大不一样,不但白班的下不了班,夜间的病人也不见减少,甚至还需要额外找人来帮忙。有时突然没有病人,闲下来了,反而会提心吊胆,总有点儿嘀咕是不是不祥之兆。也就是在一个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的夜晚,我在病房值班,接到急诊室值班护士于彬彬的电话。

“纪大夫,你赶紧来急诊室,魏大夫请你。”

我大步流星地来到急诊室,正在奇怪:为什么急诊室竟然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于彬彬慌慌张张地从抢救室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大扳子,大概是在准备氧气桶。

“人呢?”

“都出去接去了。”

“接谁?”我更感到莫名其妙了。

“就刚才,进来几个红卫兵,命令我们出去抬人去。魏大夫就带着俩人跟红卫兵上门口去了,让我赶紧打电话请你。”

说话间,乱哄哄的一群人簇拥着一辆担架车,飞快地推进了急诊抢救室。于彬彬习惯地给病人绑上了血压表,我也就势去摸病人的颈动脉。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稚嫩的高调门,虽然吓了我一跳,但却并未打消我抢救病人的意识和念头。我仍然继续诊察病人的危重程度。

“说你哪!”另一个调门不高,也不显稚嫩,略具权威性。更具权威性的是握在她手里、刚从腰上解下来的皮带。

“他是我们的主治医。”于彬彬站在我身后,善意地为我打圆场。

“没问你!”

“我是治病的大夫。”我急忙接过话茬。再无回音,看来我和于彬彬都要倒霉了。

“废话!你知道她是谁吗?”红卫兵用一个指头戳在病人的脑门儿上。

我只能摇摇头,也懂得不应该问的道理。只能恭候点拨,听从指示。

“你知道为什么把她弄到这儿来吗?”红卫兵又连连戳了几下病人的脑门儿。

我更加懵懂,到医院来的除了看病,还会干什么?从我刚才触摸病人颈动脉,就觉察到病人已经十分危急。而且在我接受红卫兵盘问的瞬间,我瞥见到病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看不出她还有没有呼吸。谁知道你?想干吗,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管你娘的三七二十一,救人要紧!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田定闯了进来。

“输液!给氧!准备插管。”田定果断而又严厉地向于彬彬下了第一道口头医嘱,根本就没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我怕坏事,别把红卫兵惹翻儿了。奇怪的是红卫兵勇士们个个张大了嘴,屏住了呼吸,注视着刚进门的,不知来自何方的大仙。我灵机一动,顺势也声色俱厉地下达了第二道口头“医嘱”:“把魏大夫叫来。”一位护士赶紧打电话寻找魏大夫。于彬彬火速地推来了麻醉机,我立即给病人扣上了氧气口罩,开始了辅助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