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诺亚方舟 第1节(2)

天色逐渐黑下来,雪也不再下了。车队依然在不断地爬上爬下,每个人的心也随之七上八下,越来越忐忑不安。大家纷纷向车外张望着,拼命寻找哪怕是一点点可以略微松弛神经的迹象。但是除了车前灯射出的两股黄白色的光柱而外,别无其他。为什么不按几下车喇叭?为什么对面开过来的车连一辆都没有?为什么同一车队其他车的灯光都看不到?为什么车上的人全都哑了火,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有轩轩在母亲怀里,睡得那么香甜,呼出的一丝丝小小暖流,轻轻地抚摩着妈妈的脸颊。我的心一下子收缩得紧紧的。我后悔:为什么要带孩子来?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用吼叫来排除淤积在心中的张皇和恐惧,但我的底气却丧失得无影无踪,全身发麻,手足冰凉。

“你怎么了,爸。”十岁的大儿子纪萌推了我一把,大概是看到我脸上流露出来的惊慌失措。

“啊,啊,不怎么。”我真很惭愧,在孩子面前显得如此之懦弱。下意识地对他笑了笑。其实,真正值得我高兴的还是纪萌在后来的遭遇中,随着成长而显现出来的沉着冷静。难道他一路上的镇定自若,对我不该有所启发吗?

“包里有药,我拿给你。”莉明也以为我不舒服。

“没事。只是有些犯困。”

卡车又转过了一个山头,向下滑行。突然,远远一处山坳,露出了一星亮光。在辽阔的黑幕上,特别醒目。

“灯!灯!”

“有人啦!有人啦!”

“到啦!到啦!”

我急忙用手电照着腕表看了看,八点十八分。不会是一场空欢喜吧?卡车虽然依旧在蜿蜒滑行,但确实是一直向下,而且灯亮也越来越明显,面积越来越大。

“听!听!好像是锣鼓声。”

“是,是锣鼓声,还敲着点子哪。”

“是不是欢迎咱们的?”

“到了,到了,这回可真的到了。”

“轩轩,快醒醒。看下面多热闹。”纪萌生生地把弟弟鼓捣醒了。轩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漫不经心地望了一下哥哥,叨叨了一句:“去安源”,就又回到了梦乡。

车队终于到齐,散乱地停在镇招待所门前。即使谁也没弄明白这个镇叫什么,是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更不知道医院位于何方,但整整一天的路程,身心疲惫已极,只求尽快安排好休息的地方,仅此而已。按道理,医院如果就建在镇上,为什么不把我们直接拉到医院去?或许是地方上为迎接我们,特意先让我们在镇招待所住上一宿,明天举行仪式?有道理,从今晚灯火齐明,锣鼓喧天这个阵势看,我的估计八九不离十。一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落回了心窝。好吧,就在招待所凑合一晚上吧。

好不容易把行李找齐全了,堆在一处,等候分配住房。但见临革委们一会儿领着一位当地人,带着一家人走了。一会儿又领着一位当地人,带着另一家人走了。但都没有走进招待所。到底怎么回事?或者招待所另有他处?正在纳闷儿,终于轮到我们家了。

“纪大夫,你们就跟着他走吧。”说完就急忙去招呼另一家人去了。

跟他走?他是谁?上哪儿去?

来人招呼一个工人模样的年轻人拉着行李走在前面。看样子他年龄比我稍大,面目和善,少言寡语。问一句,答一声。

“我们这是去哪里?”我注意尽量不操北京口音。

“住的地方。”

“住在哪里?”

“煤矿。”

“煤矿?煤矿怎么住?”

“宿舍。”

“请问你怎么称呼?我,我是说我们怎么称呼你?”

“赵。”

“听口音,你不是当地人。”没有回答。“有点像东北口音。”我穷追不舍。

“你听出来了?”

“东北哪疙瘩?”我不仅为自己高超的判断能力而自豪,而且还不忘记卖弄一下独到的模仿才华。

“佳木斯。你哪疙瘩的?”他错把我也当成了东北老乡。

“我是北京的。那你是哪年到这里来的?”接着又是沉默。

泥土路坑坑洼洼的,稍一分心,就会崴脚。赵同志的三节手电筒照不到多大面积,我们只有倍加注意。我抱着轩轩,纪萌拉着他妈,都已经走得气喘吁吁了,好不容易进了一道院门。看不清有多少排平房,像是营房。在一排营房最靠边上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没有锁,赵同志推开了门,打开了一盏比煤油灯亮不了多少?电灯,又让工人把行李搬进了屋里。我还没来得及致谢,他们已经转身离去。

“呜——”刚进入房门口的梅莉明,突然退了出来,手捂着胸口,好像要吐。

我赶紧跨进屋里,一下子惊呆了。令人窒息的霉气扑面而来。数不清的塔灰吊,从屋顶悬垂着,随着阵阵室外吹进来的寒风,东摇西摆,来回涂抹着我的面颊。我敏感的鼻子受不了这些奇花异草的爱抚,一个大喷嚏打了出来,竟招惹了一大群塔吊的青睐,纷纷洒落在我的头顶上。屋子顶头是一面土炕,三分之二的炕面有条形木板横七竖八地覆盖着。浓厚的霉气正是从那裸露的炕坑里冒出来的。用手电照着,才看清里面堆满了灰烬和许多乱七八糟的腐败物。

这就是我的新家,这就是我这光荣的626战士所得到的第一项奖励?我茫然不知所措。站在屋子中央发呆。怎么办?怎么办?

纪萌不声不响地把几只折叠凳子摆好,拉着我和莉明坐下。

“先把炕板摆好,将就睡下,明天再想办法吧。”莉明已经感到再也支撑不住了。

“这么浓的霉味,把人熏坏了怎么办?大人也许能对付,俩孩子受得了吗?”

“开着门睡吧,把所有的被褥全打开用上。”

三分之二的炕面,根本睡不下一家人。最后的解决办法是:纪萌睡在最里面,轩轩在中间,莉明睡在外边。而我则睡在他们三人的脚头,摆了个垂直方阵。整夜心事重重,难以入睡。一是明天怎么办,办什么,找谁解决。二是霉味实在难以适应。三是害怕翻身不慎,跌入炕坑。四是屋门敞开,既冷又怕。莉明实在是太累了,竟打起呼噜来了。但愿她们仨睡好,千万千万别得病。

我也人困马乏,但怎么也难以入睡,又不敢翻身,直挺挺地仰面朝天躺着,并不觉得难受。身子裹在厚棉被里,却一阵阵地发抖。脑子里翻腾出一幕幕的画面,竟是我在上学时看过的令人无法忘怀的电影——非洲黑人被装在海船的底仓里,贩卖到美洲的情景。天哪!我怎会有这样的联想?滚开!滚开!滚开!不要纠缠我,不要折磨我!这不是现实,这不是现实!我只想推醒莉明,只要她答应我一声,就能够让我从失魂落魄的困境中复活。当我几次把手伸进她的被窝里,摸到她蜷缩着的脚时,我的手立即抽了回来。我感觉到她的脚冰凉冰凉的,我不能叫醒她。我再次把手伸进去握住了她冰凉的脚,再也没有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