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侯怎么治的?”
“看了好多地方都说不清楚。在老家亲戚介绍了一位风水先生,会看病。”
“是算命,还是看病?”
“连算带看。先给我测字,说我是在秋天一场风雨中出生的,还说我从小就爱得病。说得很准,所以家里人就相信了。”
“你也信?”
“不信不行啊。看了多少西医,也吃了不少中药,始终没有搞明白。”
“那他怎么给你治的呢?”
“他说我姓耿,耿者耳旁生火也。你又是乘着秋风而来,风助火旺,直攻中心,所以胸中躁动不安。”
“到底怎么给你治的?”
“他给了我十包药粉,一包吃三天。吃完了以后,如果吐出一个火红的肉团子,那就是火清出来了。”
“不好呢?”
“接着吃药。要是到了下一个立秋日,再吐不出来,命就难保了。”
“看你念书好像也念得不少,怎么能信这一套呢?”
“我半信半疑,才找到你们医院来了。查了快一个星期了,还是没查明白我胃里的那个滚动的东西。”
秋秋就是认定了胃里有个滚动的东西,所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没错,十有八九是强迫观念。劝劝他耐心等到明天精神科的专家来会诊吧。还没等我启口,秋秋好像摸透了我的心思,反问我:
“你不会也认为我有神经病吧?告诉你,不可能!我已临近不惑之年,我料事如神,决不会错。”
突然一阵风吹开了窗户,迎面扑来。这时才知道外面淅沥淅沥地下起了小雨。秋秋一下子站了起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双唇半张着,好像要讲的话含在嘴里,难吞难吐。顷刻间,面色变得苍白,右手紧紧地按着腹部,极其痛苦。
“你怎么了?”我赶紧扶住了秋秋,搀他回到病房躺好。听心肺、量血压,又看了看瞳孔。确认安全后,开医嘱,给他注射一针安眠剂,好让他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不料,秋秋拒绝打针。看看他比较平稳,于是取消了医嘱。
同屋的病友说:“他精神头大着哪,像讲演似地说了一天,累大发了,兴许晚上能睡好。”
“请你们多照应着点儿。”
“那当然。”
今晚值班护士叫彭蕊,比刘欣心还要小两岁。胆子挺大,不像个女孩子。说话直来直去,不分什么场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大家知道她是个实诚人,多不去计较。但也难免得罪一些小心眼儿的,吵过几次嘴,头头不大喜欢她。
“你们少跟他犯贫比什么都强。都给我睡觉去。”彭蕊开了炮,还嫌不够,又补充了一句,“整天没完没了,哪儿有那么多好说的。关灯了,关灯了。”
训话起了作用,没人愿意再惹她絮叨。
回到值班室,又犯了思忖。这样的病人该收吗?为什么不在门诊查明白了再收?也不好说,正是门诊查不清楚,所以才收进来进一步检查的。其实,谁都明白,看门诊的大夫没那么多时间,也不愿意费那个劲。收进来的病人如果没什么治疗可做,特别是没手术可做,管病人的医生一准儿不乐意。反正都是以我为中心……秋秋也是自寻烦恼,一个息肉,切不切都无所谓,非和医生较真儿,要找出那个滚动的东西不可。上哪儿找去呀……精神病,精神病,秋秋也实在够可怜的,得什么也别得精神病……
病房异常安静,只有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我渐渐蒙入睡。
嘭,嘭,嘭,一阵紧急的叩门声夹杂着彭蕊的呼叫:“纪大夫,纪大夫,快出来,快出来!”
连彭蕊都如此惊慌失措,一定出了大事,我赶紧穿上白大褂,冲了出来。大小夜班的护士全都呆站在值班室门口。
“吊,吊,吊在那儿啦!”彭蕊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
“吊什么吊?吊在哪儿啦?”
“厕所,厕,厕,厕所。”
我飞快地冲向厕所,猛地一头撞在一件庞然大物上。天哪,是人上吊了。我一下子就把吊着的人扛起来,退出了脖套。又扛着跑到了处置室,平放到检查台上。果然是他——耿秋秋。我一边念叨着“千万别死,千万别死”,一边摸脉搏,听心脏、量血压,全是负反应。赶紧急救,但是,已然无效。
“大小夜班交班前后,我们都去看过病人,他睡得好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的厕所。”
彭蕊哭丧着脸解释着。
秋秋吊在厕所门框上,脚还能够着地?带子也像早就准备好的。看来他是决心去死的。天快亮了,整理他睡过的病床时,从枕头底下找到了一张纸。我还没顾得上看,就急忙询问同屋的病人:
“你们看见他什么时候写过信?”室友都摇摇头,而且表示奇怪。
纸上字迹工整地写着一首诗。
天也寒,地也寒,难讨温暖在人寰。
莫测生养艰或易,苦雨凄风送儿还。
诗的标题是“立秋抒怀”。
“立秋!昨天还是今天?”
“就是昨天,日历上有。”彭蕊指着台历给我看。
“真是见了鬼,昨天正好下了雨。怨不得昨晚上他在值班室说事的时候,风把窗户吹开了,他一看见外面下着雨,就突然像失了魂儿似的……”
“怎么回事,和立秋有什么关系?”彭蕊愈听愈摸不着头脑。
“简直是鬼使神差。我真笨,笨透了!我的反应太迟钝了,是木头!”
“纪大夫,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彭蕊转过神儿来,生怕我也被耿秋秋的死吓昏了头,反而安慰起我来了。
“你不懂,忙你的去吧,我没事。”
“我真去看过,我觉得他不是想死的人……”彭蕊这回真的害怕了,她更害怕的是会不会承担责任。
“别紧张,别紧张。他真想死,谁也拦不住。咱们赶紧把后事处理完吧。”
这件事情带给我的刺激比起病人吗啡上瘾来大多了。我觉得秋秋的死完全可以避免。秋秋昨晚来找我本是抱着一线希望的,我为什么会糊里糊涂跟着他,在宿命论的迷宫里转得昏头涨脑,而偏偏就看不到他还存在一线生存的愿望?六年大学算得了什么,为什么连心理学的基本概念都不知道!现在自咎自责有什么用!
许许多多的“非本分”的事件告诉我,切勿误入歧途把自己沦为匠人,因为你所面对的是活着的人,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