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寒梅香 第6节

三周后,田定和郁晨来到了刘欣心的坟前,坟面上还薄薄地铺着一层白雪,被风雪拂拭过的碑面干干净净,衬托得碑面上“白衣天使刘欣心之墓”九个大字更加庄严肃穆。

郁晨问:“怎么碑面上没镶上刘欣心的照片?”

“立碑时比较仓促,没来得及。后来一搞上运动,就顾不上了。”

“有相片多好,让欣心也能看得见我。我相信她会喜欢我的,就像我喜欢她一样。”郁晨自言自语。田定感到这句话纯纯的、浓浓的,但却吃不准话里的话意味有多深,有多长。他旁顾左右,说起了“小红喙”,又扯到了“摘痰盂”,只想让气氛轻松些。但说着说着就提到了刘欣心的那句名言:死抱着个希望不放。

“纪南珂把它浓缩成了四个字:永不放弃,作为刘欣心留下来的座右铭,永志不忘。我也同样受益匪浅。这也是欣心留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田定目不转睛地望着碑上的九个大字。

“听纪南珂讲,欣心最喜欢你的就是一个真字,说是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她眼前的你总是毫不粉饰,毫无遮掩的。所以她的心怀是永远向你敞开的。是这样的吗?”

“怎么纪南珂连这些都说给你听?”

“那又怎么样?你就说是不是。”

“是。”田定铿锵有力地回答,“但她并未当面对我说过。”

“欣心真是个好姑娘,她爱你爱得那么深。”郁晨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田定不想长时间地困扰在令人伤心的话题上,而且坟前也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他担心郁晨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吃不消,就往前又走了一段路,换了一处有石头的地方。田定怕郁晨伤处还经不起摩擦,脱下大衣,铺在石头上,让郁晨坐。

“这么大冷天,你不怕着凉?穿上!”郁晨执意要田定穿好大衣,但还是拗不过田定,索性自己也脱下了大衣,坐了下来,对田定说:“那好,你也坐在这儿,一起披上大衣,这总该可以了吧?”田定服服帖帖地坐在了郁晨的身旁。

晚冬的太阳是显得力度不足,不过,对两个人来说,还是富富有余的。何况是两个紧紧靠在一起,心潮澎湃的有情人。郁晨在期待着田定最后的表白,而田定却又把话题扯远了。他问起了郁晨儿时的事情,也问到了她上中学时的情景,关心她为什么喜欢上了戏剧表演。郁晨心想:医生究竟是医生,总忘不了“问病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又何必拿自己当病人呢。再说,相互间有更充分的了解,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吗。

“你觉得我像个男孩儿吗?”

“你该是当妈妈的了,怎么能和男孩儿比呢?”

“我是说性格。我从小就比男孩儿淘气,我敢上树掏鸟窝,我敢和男孩子打架,替女孩子抱不平。人长大了,性格照旧,更倔强了,所以容易惹事。到了剧院以后,导演派我演《雷雨》里的四凤,不少人反对,说我可以演《原野》里的金子,演四凤不合适。但是导演还是让我演了。”

“结果不是很成功嘛,很感动人。”

“说不上,不过,演多了,我自己的性格也跟着变了不少。这次运动好像又把我拽回去了,我觉得更容易冲动了。”

话说了许多,也都是彼此关心的事情。郁晨一直期盼着那扇大门的开启,但还是迟迟未见动静。郁晨觉得这完全不是田定的作风,像是另有缘由。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孔子说:‘四十而不惑。’什么是不惑?”

“不惑?”田定毫无防备,一下子卡了壳。并非由于不懂,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不清楚郁晨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你今年不是正当不惑之年吗?你该怎么过?你准备怎么过?”郁晨步步为营,穷追不舍。

田定已经明白,郁晨的确是想弄清自己在那件大事上的态度。如果她能先有个明朗的表示,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如果她出于某种我还不甚了了的原因,不愿意或者不可能发展下去的话,我贸然行事,会弄得双方都十分尴尬,不如永远保持良好的朋友关系,或许这才是上策。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应该首先把她作为我的病人来看待。田定脑子里转悠了1080度以后,终于挤出来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的回答:“不惑之年是因为一切都由命运主宰,所以自己才可以不惑。”

这种油腔滑调竟出自田定之口,实在是匪夷所思。只有一种解释:不愿意正面回答。为什么不愿意正面回答?不管他什么原因,非撬开他的口不可。郁晨刚刚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瞬间又转了念头:耐心些,再耐心些,他会打开那扇门的。

太阳快下山了,一阵阵寒气袭人,郁晨下意识地向田定靠得更紧?田定却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咱们回去吧,时间长了会把人冻坏的。”边说边把披着的大衣替郁晨穿上。

“该回去了,杜妈妈会着急的。”郁晨已经很自然地叫起杜妈妈来了。

田定和郁晨踏在皑皑白雪上,发出了清脆的扎扎声,声声扣人心弦。田定任凭郁晨挽着自己的臂弯,比着肩往回返。刚走上公路,田定突然抽出手臂,和郁晨保持着一人的距离,继续走着,谁也没再出声。郁晨一阵寒战,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已经走出去很远,又到了转回乡间小路的路口。郁晨终于忍无可忍,冲着已经走向小路的田定,声音低沉地说:

“我只是你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人,是吧?你给我治伤仅仅是对一个无辜女人的怜悯,对吧?你不辞劳苦地把我藏身到这偏僻的山区,只是为了赎回因为你没能挽救我母亲的生命而感到的愧疚,是不是?”田定极想分辩,却一个字也找不出来。郁晨不容田定分说,又接着说:“你害怕了,对不对?你怕人家耻笑你,说你是乘人之危,不是吗?”郁晨迈开大步,独自向前走去。

田定呆若木鸡,望着郁晨的后影,一动也不动。突然,他爆发了,用百米的速度追了上去。喊着:“不!不!不是的!”伸手抓住了郁晨的棉衣,像野兽似的,一把将郁晨揽在自己的怀里,嘴唇紧紧地压在郁晨那半张半合的唇上,两人谁都喘不过气来。许久,许久。

半个月亮爬上来,咿啦啦,爬上来。照着我的姑娘泪满腮,咿啦啦,泪满腮……歌声在田定的心里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