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诺亚方舟 第9节(4)

我立刻想起,就在上一个冬天,医院接连来了好几个同类病例。十几岁的孩子急性发病,恶心呕吐,吐出一堆黄水,就倒地身亡了。后来才知道是急性克山病。原来我们所在的这个地区,不偏不倚,正处于从东北到西藏的狭长发病区中间。而且,这里也是大骨节病的发病区。人们都说,克山病和大骨节病是地方病的姊妹花。如此看来,轩轩的手部必然是大骨节病的表现。看起来老乡们舍弃这么好喝的泉水不用,就是因为地方病。如果这种姊妹花真是由于水源污染,我们还如何在此生活下去,医院还能不能存在下去?

头头们感到事态严重,立即决定全体人员和家属进行一次体检。边查边传出消息说,这个尿里有问题,那个心电图不正常。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是很多孩子的尿检有不少红血球,甚至出现管型。家长慌了,头头也慌了。追根寻源:水源污染。血尿反映出来的肾损害是和大骨节病出于同一病源,或者是克山病的一个病征?地方病研究了几十年,还不能肯定这里的姊妹花病源就是水源污染。即使肯定相关,又何以解决?北京人医院面临着从未经历过的灾难。

上面派人来了,带着水杯,揣着关怀,视察并询问了若干情况,当天返回了地区。

北京人深深懂得,最现实,最可靠的办法只有一条:不喝!与其说不喝,倒不如说离开。但这里是医院,作为医务人员谁又能,谁又敢撇开病人不管呢!

夜深人静,家里除了轩轩以外,谁都没有睡意。三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半晌,还是当妈的先打破了沉寂。

“说话呀,倒是。”

“说什么?”

“我哪知道说什么。”莉明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知道,我就知道啦?”

“都甭说,都等着完蛋!”这种粗话是第一次出自莉明之口。

“妈,妈,别着急。爸,你出个主意,商量商量。”纪萌倒成了一家人的主心骨。

“人家桑达是对的。别看他平时说话有点二百五,其实心里明镜似的。说离就离!不就是个手续吗?说合不照样能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现在说这些废话干吗,咱们哪还有什么青山,户口全迁了,回不去了!”

“我不是后悔当初干吗要让你下来吗!现在谁还能给咱们做主?没有!找谁都没用!只有自救,自救,自救!”

“怎么个自救?吃药,没用。离开,你能吗?我能吗?”

“这叫作茧自毙。自己找的地方,自己盖的医院,自己愿意接受的荣耀,你又能埋怨谁。”

“可是孩子何罪之有,为什么要他们跟着受牵连。自救就是救孩子!”

“我好办,我去地区中学住校,周末回来。把弟弟送回姥姥家吧。”纪萌的建议也是他唯一可取的自救之路。

“请姥姥带再好也不过,可是姥爷行动不太方便,也得姥姥照顾,轩轩又调皮得厉害,万一再把姥姥累坏了,可就惨了。”莉明深知姥姥辛辛苦苦一辈子,连一天安生日子都没过过。在京时原想把姥姥接去住,但姥爷又病倒了。

我想起了莉明在最困难的年代得过肾炎,这次检查竟没有发现异常。但不能不警惕肾炎的复发,这不正是离开此地的充分理由吗?

“莉明,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带轩轩回无锡姥姥家,先住下再说。你可以照顾轩轩,还可以帮把手,照顾姥爷。就这样耗着,能耗多久,就耗多久。”

“那医院能同意吗?”

“到了这份儿上了,还讲什么纪律,顾命要紧。再说,将在外君命不受,就是把你开除了,我一人也能撑住一家子。”

“你说得轻巧,现在俩人挣钱,已经够紧的了。往后,两地来来回回跑,更禁不起折腾。”

“我看北京来的头头们和咱们患难与共,彼此彼此,他们难为咱老百姓干吗?”

“再上边呢?”

“咳,他们躲还躲不及呢,谁还愿意多管闲事。”

“那我去了看情况,如果姥姥能管得了,或是还有能帮得上忙的,我还是回来。”莉明不放心:这一个老爷们儿,一个小爷们儿,日子过得下去吗。

“你用不着担心。你就死心塌地待在姥姥家,最好能每隔几周,找医院开个肾炎复发的诊断书寄回来,正式请假。”

向领导请准了假,头头对我们两个孩子尿检都有问题深表同情:“把小的送走了,大的怎么办?”

“大的究竟已经上初中了,住到地区学校,生活能够自理。”

“非?时期,当做是锻炼吧。现在的家庭,孩子想法不大一样了,老刘的小子刚上初二就不念了,插队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头头还能说些什么呢,好在他的孩子不在这里。

“哦,告诉莉明把孩子安顿好了再回来,不必着急。医院的业务不得不缩减了。好在地区领导很同情,很谅解。”

我既感动,又感激,告别了领导。领导又补充了一句:“我就不送了,这几天准备走的人太多,没法一一告别了。”我深深领会得到领导那股子哑巴吃黄连的尴尬处境,还能说什么呢。本是同根生,岂容相煎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