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里之行 第8节

星期天我值病房夜班,照例到各个病室转了一圈。姜师傅又在把着丁丁的照片看,我转到他病床前面的时候,他都没有察觉。

“再有半个月,您就可以去掉牵引出院了,就用不着朝思暮想地挂念您那宝贝疙瘩了。”

“哟,值夜班哪。”姜师傅有些不好意思。

“您要是觉得这几张照片还不赖,我就找几个镜框配上,挂您屋里。”

“不用,就这样挺好。要是再加上一张小家伙的哭相,那就全了。”我暗自好笑:他过生日那天,我还私下庆幸没干蠢事。到如今情况变了,我还得补一张带哭相的。

“你可不知道,丁丁哭起来,那个气魄可大了,震得房顶都掉灰。”姜师傅面向着全屋病人夸耀着。屋里的人全乐了,七嘴八舌地打趣着。

“嗓门儿比金少山还大吧!”

“是不是跟他爸学的,他爸嗓门儿就大。”

“八成是您那屋顶几年没打扫了吧,要不哪儿来那么多灰呢?”

这些善意的揶揄反而让姜师傅更加心花怒放,他明白这些室友都能领会到,他的夸张是发自对小孙孙深深的爱。他津津乐道地继续描述起小孙孙的种种趣事来,室友们自然洗耳恭听。看到室内这样融洽的气氛,我也从中分享了一份安逸。

值小夜班的护士是刘欣心,这让我心里很踏实,因为她特别能干。她比我小六岁,而工龄却比我多三年。无论是称呼她小刘,还是刘姐,都不合适。所以我就称呼她刘老师,因为不少事是跟她学来的。比方扎血管,不管是取血,还是输液,她总能一针见血,病人都愿意找她扎。当然,当着众人的面,我可不愿意这么叫。不过,叫一声老师也值得,和她一起值班,绝大部分事情她都能自行处理,总能让我睡个踏实觉。

在休息室里,我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专业参考书。晚十点,全病室都熄了灯,有的房间已经传出了酣睡声。

“护士!”突然,一声狂吼撕破了病房的平静。

刘欣心匆忙奔向声音的发源地。压低了声调在询问着。

“不行啦,不行啦!”又是狂吼。

刘欣心还是低声低调地在解释着。

“疼死啦,疼死啦!”嗓门更大。

值班护士找值班大夫来了。

“怎么办,纪大夫?”刘老师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是昨天做手术的病人吗?”

“那个病人倒睡得挺安静的。是17床,手术后都半个月了。”

“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带粪兜子的病人。主管的不是廖大夫吗?医嘱怎么开的?”

“刚手术完开的是一支吗啡四小时一次,后来改成p.r.n.必要时。了。”

“病人是晚期直肠癌,切不干净。打就打吧。”

“廖大夫今天把医嘱停了。说怕病人上瘾。”

“他要停,在他班上停啊。”我很不满意。

“老这么嚷哪儿行啊,全病房都别睡了!”

“打一针盐水。”

“没用,这号病人感觉灵着哪。”

“要不打一针睡觉药。”“你真能对付,他能睡吗?其实,早上瘾了。”

“打睡觉药,试试看嘛。”我边说,边开医嘱。

刘老师越发无可奈何,只有先执行医嘱。心里想,再闹反正还得找你。

果然,没出半小时,警报又拉响了。这次我的对策是吗啡半支。我全无困意,静观事态的演变。有进步,过了半个小时,还未见动静。我正在考虑如果再发作,用上剩下那半支的时候,突发事件降临了。病人一边吼着,一边爬到走廊上来了。天啊,他居然光着下半身,粪兜子晃来晃去,真怕它破了,把粪便洒得一地。爬到护士站,便一屁股坐到地下,拍打着地面,唱着:“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声调虽不似先前那样高亢,但更令人感觉阴沉凄凉。

我连忙招呼人把病人抬进病房,并且赶紧向病人承诺:“给你打,给你打。”

刘老师等着我开医嘱的时候,绷着脸讽刺我说:“有本事别开呀,现在可好,把全病房的病人全都吵醒了。”

针打完了,一切又恢复平静。刘老师却依然愤愤不平,又一次向我发难:

“你们都这德行,明知道已经上了瘾,还要假惺惺地充圣人,说什么不能打,怕他上瘾。”

“别冲我们这些小大夫撒气,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真不知道该?么办。”我搭讪着向刘老师作解释。

“都癌症晚期了,就是上了瘾又怎么样?让他活着的时候少受点罪比什么都强。”

“你这话也有道理,可是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不是吗?”

“跟你们头儿说去,让他们拿主意。”刘老师向我作了指示后,转身走了。但立刻又返身回来,冲我补充了一句:“学着点儿。”

我哭笑不得,自思自量,学了一身本事,到头来还得受夹板气。谁让我是初学乍练呢!还是刘老师说得对,明天早上交班把问题提出来,请头儿们解决。

第二天刚交完班,姜师傅就让护士把我叫到病房里去了。我以为他会为昨晚的事提意见,殊不知他反而给我点燃了一盏指路明灯。

“昨晚着急了吧。哎,那病人真够可怜的。病没治好,倒惹上了吗啡瘾。我倒知道个法子,可以顶替吗啡针。”

“什么方法?”我急不可待地追问着。

“老伴儿临终之前有一段时间也是疼得要命,死去活来。哪儿去弄吗啡针,没地儿。建新到处打听,他们厂子里有一位针灸大夫,人挺忠厚,自愿上家里来试试。还真管事儿。可也不能天天请人家来呀,一天来好几回更不行啦。就这么着,建新跟着人家学,还真学会了。不瞒您说,连我都能扎两下子了。”

“真不简单。要不我跟您学学……不行,您还在养病哪。”

我转念一想,自己犯不上把时间花在这上面,真要学会了,还不得把那位带粪兜子的病人包给我了。不干,绝对不干。还是把这个方法反映给头头们为上策。

经过一次、两次、三次讨论研究,下层、中层、上层反复协商,最终把任务落实到了麻醉科和针灸科。

事后,我还是免不了要反思一二:同一件事,医生和病人的即刻反应就是不一样。对昨晚那位吵着要打针的病人,医生和护士都嫌烦,而病人却多半表示同情。有的病人还说,瘾是医生给打出来的。听了真让人恼火,可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多咱医生和病人的心想到一处去了,也许事情就好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