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寒梅香 第5节

过了一星期,田定再来的时候,郁晨不但能够平躺,而且还能下地溜达了。下地就想活动腰腿,巴不得早点恢复利索,该干吗干吗。一见到田定,也许是出于激动,突然感到头晕,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田定急忙伸过去双手,拢住了郁晨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怎么自己下地了,快回炕上去。”郁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冲着田定说:“不!”倔得像个孩子。田定愣了半天,又突然笨拙的撤回了双手,直勾勾地望着郁晨。现在站在田定面前的,好像已经不再是备受摧残,在死亡边缘上抗争的病人,而是那位爱憎分明的郁晨,她活灵活现地向田定展示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

“你为什么把手缩回去?”郁晨郑重其事地问道。

“我?我看你已经站稳当了。”田定仓促回答。

“你不是为了扶我。你是情不自禁。”郁晨一本正经地说。

田定下意识的动作被郁晨一语破解,反而轻松了许多。他笑了笑,毫不隐讳地应道:“是,我是情不自禁。因为我突然见到你站在地上,既惊喜,又兴奋。我觉得这是两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少了谁都不行。所以我就下意识地去扶着你的肩膀……”

“你下意识也好,上意识也好,我的感受是,那是一份爱心的体现,我很受用。”郁晨抢过话头说。

田定心头一振,一股暖流穿过了自己的心房。

“我是你的病人,有这样会体贴人、值得我信赖的医生为我操劳,我当然很受用。”郁晨似乎在为刚才的话加注。

田定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郁晨的话,他问自己:“我和郁晨仅仅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吗?还有些什么?还多了点什么?郁晨这等坦诚,不加任何修饰的表白,真的不存在任何更深层的内涵吗?”其实,田定所期望的又何尝不是那更深层的内涵呢。

“还是让我看看植皮的地方长上了没有,长好了再下地。”郁晨明明懂得:田定是在转移话题,却又没有理由拒绝,只好顺从地趴到炕上。

田定检查了伤情,植皮完全成活,臀部的创面已经基本愈合,只是大腿上的供皮区反而有些感染,还需要换药。郁晨有些着急,外带点不高兴。田定视为平常,说:“行百里半九十,就剩下那么一小块地方,也得换上几次药才能彻底痊愈。着急有什么用?”杜大娘也说:“只当是给我做个伴儿吧。再说,你还有没去过的地儿呢,等你好踏实了,带你去后山看看。”

田定从兜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交给郁晨,说:“本想早交给你,可是前一阵你伤得那么重,怕影响你情绪,我就暂时替你保管起来了。红卫兵说是你母亲写给你的遗书。”

郁晨接过“遗书”看过一眼后,又仔细地把它叠了起来:“这是我母亲的东西,红卫兵到我家抄家的时候,曾经给我看过。她们说那是黑材料,是密电码,还叫我交代上面的内容。你刚才也看到了,那是国歌的歌谱,那些初中生不懂得五线谱,上面又没有歌词,她们就胡猜瞎蒙,愣说是特务联系用的密电码。”

“她们是从哪里拿到的?”田定问。

“是从母亲学校办公室抽屉里搜出来的,说母亲承认是我需要的东西。还说是母亲准备交给我的遗书,说什么的都有,居然有人说那是反攻策划书。还有人指着歌谱上用红笔画的道道问我,这是不是你准备执行的任务?”

“我注意到了,五线谱上有一段用红色重重地画了一道,正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一句。”田定最初看到歌谱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是施凤鸣老师痛心切骨、深感忧虑的大事。

郁晨此刻显得非常激动,嘶哑着嗓子说:“我忽然想起父亲做地下工作时的确使用过类似的传递信息的方法,那是在抗击日本鬼子的蹂躏。他牺牲了,死得好惨。也许母亲所保存的这份歌谱,就是父亲当年使用过的,这是极宝贵的历史文物。而那些自诩为革命先锋的丫丫们,无知已极,竟把国歌歌谱糟蹋成密电码,把烈士诬蔑为特务。我实在无法忍受,不顾一切地质问她们:‘你们还有人性吗?’她们恼羞成怒,就把我按倒在地,打我的后面。一边打,一边喊口号:让你趴一辈子!永世不得翻身。”

“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你先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田定递给郁晨一杯水,说,“歌谱上的红线可能是你妈妈加上去的,想找机会交给你,提醒你认清形势,冷静处事,千万不要上当,不可因小失大。”

郁晨和田定对视了许久,郁晨是在细细地琢磨田定的一番话。田定则是在想,我都说了些什么?硬邦邦的,怎么连一句像样的安慰话都不会说,就像是和初次见面的病人交代病情似的。郁晨在我心里仅仅是个病人吗?不是,绝不是。是像白玉如那样的工作同伴吗?不一样。是像纪南珂那样的知己吗?也不尽然。好像在?晨身上蕴藏着刘欣心的气息,阵阵迎面扑来,轻轻地掠过我的双颊……不不,是我对郁晨所遭受到的悲惨境遇所寄予的同情,是我错失了挽救郁晨妈妈的一线生机而深感内疚。就是这些,再没有别的。

“在想什么哪?”郁晨从田定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更为深邃的内涵,是他不愿意,还是不便于,或是不敢说出口?

“噢,没想什么,在想医院的事。”田定拙劣的掩饰更让郁晨确信:他所沉思的事必定和自己,甚至和两个人密切相关。于是紧追不舍:“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不愿意说,对吗?”

不愿意说?她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难道她真的猜透了我的心思?田定有些乱了方寸,弄不清为什么在郁晨面前,自己会这般慌神,这么没出息。匆忙中冒出来一句:“等你好利索了,我带你去刘欣心坟上看看。”

“刘欣心?”郁晨故意反问了一句。

“哦,我忘了告诉你,她是……”田定指着相片,刚想一五一十地介绍他和刘欣心的情结,就被郁晨抢过了话茬:“她是你曾经热爱过的好姑娘,对吧?”田定点点头,郁晨接着说:“你会告诉我,你为什么爱她爱得如此之深,对吗?”田定又点点头,说:“你可能已经听到过一些关于刘欣心的事了。”郁晨紧接着说:“可是你没有听过我的反应是什么,你想知道吗?”

田定更加慌神:郁晨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好像很在乎,在乎什么?难道她会……别胡思乱想,千万别想歪了。郁晨看着田定心神不定的样子,不想再为难他,平和地说:“我会和你一样爱上她,我会像一个男人一样地爱上她。”

完全出乎田定的想象,不假思索地说:“你也会爱上刘欣心?”

“在医院就听到过好几个人向我说起刘欣心,纪南珂谈得最多。老同学说话总会随便些,他特别详细地介绍了你们之间的深情,事情已经快过去两年了,他还在为刘欣心的牺牲愧疚不已。”

“是,虽然已经过去两年了,但一到这里来,就觉得那是昨天的事。”

“杜大娘也跟我说过不少她和刘欣心娘儿俩的事,一说就掉泪。我虽然没见过刘欣心,但是我已经深深地感触到了,她有一颗普普通通的爱心,正是因为它的普普通通,所以才让人品味到它的纯洁,它的珍贵。”

郁晨的一番话让田定感动不已,他感到郁晨同样有一颗普普通通的爱心,她懂得爱一切值得爱的东西。在那些肮脏丑恶充斥着人间的日子里,恨是恨不过来的。只有抓住那些寥若晨星,真正值得爱的东西,使足全身心的力气,去爱,拼命地爱,才能看到希望,才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