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里之行 第11节

我和田定既是同班同学,又是一起分到外科的,而且还在同年提升为主治医师。田定进步比我快,最初我只认为他比我聪明,以后才渐渐体会到,他更善于用脑筋,更勤于动脑筋。用王起林老师的话说,田定是用脑子支配手干事情,而不是用手代替脑子干事情。但要说起找对象,他的效率可比我稍逊一筹。我不但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可田定仍然停留在交往阶段。

我和梅莉明虽然都在一个医院工作,却很少有机会打交道。她在检验科任检验师,我经常见到的只是她签发的报告单。她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美术家,母亲是音乐家,都是南方艺术学院的老师。梅莉明人如其名,大家闺秀,沉静,不苟言笑,更不善交际。如果不是姐姐纪南玢的介绍,我们几乎没有可能交上朋友。但相识以后,居然一见钟情,虽然没有“千里姻缘一线牵”那种飘飘然的神秘感,也没有“在天愿作比翼鸟”那种浪漫的诗情画意,但彼此很易沟通,也能够相互体谅。经过一年的交往,在尚未达到“相濡以沫”的阶段定下了终身,而且第二年就早生贵子,取名纪萌。萌既是梅和明的组合音,也是莉明两字的组合体。

田定当上医生后,最初几年想也没想要交女朋友,工作中一次偶然的机会促使他和刘欣心有了越来越多的接触。田定收的一名男病人,不到二十岁,腹股沟疝气,手术前备皮。会阴部备皮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既有不便之处,又容易伤及皮肤,影响手术。年轻的小护士自然不愿意揽这项活儿,刘欣心已经是老护士了,总得要护着点小的。偏偏碰上这位男青年异常敏感,刘欣心刚把病人的阴部涂上肥皂沫,准备剃毛,男青年迅速用手捂了上去。

“把手拿开。”刘欣心绷着脸说。正巧此时麻醉科的桑达医生来做麻醉前检查,桑达比我晚三年毕业,说话比较随便。见到男青年仍用手死死地捂住阴部,便半开玩笑地说:“你紧张什么,就你那玩意儿,没见过的不认识,见过的不稀罕,还捂个什么劲儿。”男青年这才慢慢地放开了手。刘欣心剃完了前面,刚要剃阴囊上的毛,男青年又把手捂了上去。“你又要干吗?”桑达想拉开男青年的手,男青年哆哆嗦嗦地说:“不行了,不行了……起来了,起来了。”桑达使劲抿住嘴,冲刘欣心努了努,示意她走开。田定听见病房里人声噪杂,跑进来正和刘欣心撞了个满怀。田定接手完成了刘欣心难以继续的那件大事。

田定弄来了一种剃毛粉剂,挺管事,只可惜臭气熏天,护士、病人都难以忍受,只好作罢。此后,田定的病人凡是遇到这类手术备皮,都由田定自己完成。好在这类手术为数有限,偶尔客串,无须挂齿。刘欣心对田定产生了好感,觉得他挺有人情味,会体贴人。随着两个人越来越多的接触,谈话的内容也就日渐跳出了业务的圈子,更多地涉及个人的兴趣、爱好、生活、家庭。彼此了解得越多,就更加欣赏对方的优点和长处。当然也捎带手瞅见了一些小毛病。

刘欣心在宿舍的床位靠近一扇窗户,每天天一亮,就有几只麻雀飞到窗台上,冲着窗内吱吱喳喳地叫上一阵。刘欣心就立刻爬起来,试着和麻雀打招呼,可惜麻雀胆子太小,忽地一下全飞走了。唯独一只喙部略呈红色的麻雀,一次一次地飞回来,吱吱叫上两声,像是依依不舍的样子,也许是想要得到点吃食。刘欣心相信,它一定是饿了,也许饿了许久。她从家里拿了点小米粒,睡前撒上一些在窗台上。果不其然,麻雀欢欣鼓舞,啄完了还要冲着窗内叫几声,大概是表示感谢吧。以后,麻雀越来越多,打头的就是那只小红喙。小时候听妈妈讲过小麻雀的故事,刘欣心就越发相信麻雀通人性,至少那只小红喙是有灵性的。

突然,天降大祸于麻雀也。除“四害”开始了,捕杀令铺天盖地而来。红旗漫卷,锣鼓喧天,比麻雀本事大得多的人类齐声呐喊,誓与麻雀决战到底。于是本非害鸟的麻雀,竟与苍蝇蚊子老鼠为伍,被划为黑四类,面临灭顶之灾。消灭麻雀无须真刀真枪,无处藏身的麻雀,拼命逃窜,筋疲力尽,坠地而亡。有些人兴高采烈,每见一只麻雀坠地,即报以欢呼和掌声。刘欣心的心情恰恰相反,她根本不相信麻雀是害鸟,从打小孩子刚刚懂事,就听大人念叨过:麻雀吃害虫。怎么会一夜之间就走向了反面?她特别惦记那只小红喙,有藏身之地吗?能躲过这一劫吗?

值着班的刘欣心正给病人打吊针,突然从窗外传来一阵喝彩声,夹杂着乱七八糟的锣鼓点,病人吓得一激灵,刚刚刺入血管的针头一下子滑了出来。刘欣心忍无可忍,愤怒地跑到院子里,冲着众人大吼:“你们照顾点病人行不行?你们饶了那些无辜的麻雀行不行?吃饱了撑的!”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匆匆忙忙奔了过来,拉着刘欣心就往病房跑,进入护士站,刘欣心的怒火还未平息。田定拉着刘欣心的手并未松开,使劲摇着,说:“别嚷了!”刘欣心瞪了一眼田定,说:“你怕,我不怕。”田定也没好气地说:“什么怕不怕的,嚷嚷给谁听,能解决问题吗?”刘欣心这才安静下?,田定帮她把吊针打好,又回到灭雀行列。他提了一只塑料桶,把坠落在地的麻雀一只一只地捡起来,放入桶中。战斗结束后,在宿舍数了数,一共十一只,有四只还没死,可惜田定刻意寻找的那只小红喙却不在其内。就在田定懊丧之际,桑达鬼鬼祟祟地闯了进来,双手被在背后,盯着田定看了半响,一言不发。

田定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桑达反问道:“你在找什么?”

田定更加摸不着头脑:“没找什么呀。”

桑达把手伸到田定眼前,又说:“这个?你不要,我就扔啦。”

天哪,就是那只小红喙,虽然倒在桑达的手上,纹丝不动,但还睁着眼,一息尚存。田定伸手就要去接,桑达却卖了个关子,说:“想要,好办。”田定急忙问道:“怎么办?”“容易,交代交代你和刘欣心的猫腻。”“我一定交代,迟早会交代。你先给我,赶紧把小红喙救活再说。”两人七手八脚地把小红喙和另外四只没累死的麻雀放在一只纸盒子里,保护起来。回过头来,田定又追问桑达:“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桑达神气活现地说:“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田定继续追问:“小红喙呢?”桑达嬉皮笑脸地回答:“小红喙自己告诉我的呗。”田定知道桑达是故意拿自己一手,就不再追究。

小动物的生命力真了不起,小红喙和另外两只麻雀居然活过来了。田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告诉了刘欣心。刘欣心激动得将头靠在田定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喃喃地说:“你真好,你真的懂得我。”第二天下了班,刘欣心忍不住偷着跑到田定的宿舍,探望那只小红喙。打开纸盒盖以后,竟发现小红喙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要飞走的样子。刘欣心喜极而泣,抹着眼泪说:“我的小朋友,你真是好样的。”田定说:“为了你的小朋友,哭过两回了。”“我和小麻雀从小就是好朋友,你不知道就是了。”田定有些纳闷儿:“这又是从何说起?”

刘欣心讲起了小时候的故事:“上小学时,老师带着我们排练儿童剧《大家牵着手》。树上的鸟窝里有四只出生不久的小麻雀,妈妈飞出去给他们打食,小麻雀喳喳地叫着,盼望妈妈的归来。一个小男孩从窗户看到了对面鸟窝里的小麻雀,头顶上正有一只老苍鹰在盘旋,小男孩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去,举起一根木棒,挑着一件红衣服赶跑了老鹰。等到麻雀妈妈归来,喂饱了小麻雀,一起和小男孩手牵手地跳起舞,唱起歌。我演的就是那个小男孩,最后我们唱道:‘你是我的小朋友,我是你的好朋友,我们大家手牵手,跟着妈妈一起走。老鹰老雕全不怕,只要我们手牵手。’那个儿童剧演了好几场,每次演到最后,同学都拼命鼓掌,我会哭半天。”田定感慨地说:“你和麻雀从小就结了不解缘,无怪乎你会那么动情。”

三天以后,灭雀大军早已偃旗息鼓,不屑于打持久战。田定一只一只地把活过来的麻雀放飞,最后,小红喙回归大自然。好像小红喙也适应了人类活动的规律,在隐居了数日之后,又在每天清晨,飞来刘欣心的窗台上报到。一只,两只,三只,渐渐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