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纪萌上了路。红旗电子管厂在西安有办事处,不但搭他们的车,而且还可以住在他们厂的招待所,在西安待上两天。开车的师傅姓陶,去煤矿拉煤的时候,常到家里坐坐。也截长补短地带着病人找我看病,所以彼此非常熟悉。以前纪萌上学也经常搭他们厂的车。这次走的是西兰公路,一路上特意招呼我们在沿途有特色的地方作走马观花式的浏览。最先浏览的是一尊石雕大佛,然后又到一处温泉泡了半个钟头的澡。进入陕西境内,汽车快下山之前,经过一处村镇,三三两两的农民扛着锄头正在回家。其中不少人个头很矮,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啊,我的脑子轰地闪出了一个可怕的东西:大骨节病!没错,就是大骨节病。从这里直到北京人医院所在的山区,正是从东北到西藏狭长的地方病——克山病和大骨节病,多发区中间地带。
“你看你看,”陶师傅指着路旁正在聊天的几位妇女说,“这地方可怪了,男的不长个儿,女的长得又高又大。”
“这就是大骨节病,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男的得,女的好好的。”
“这地方还流行着一个笑话,一家两口子,孩子特淘气,气得他爸爸要揍他,孩子一下就蹿到炕上去了。他爸要追着打,爬了几次也爬不上炕。气得说:‘你甭高兴,等你妈回来,把我抱上炕,看我咋收拾你。’”
纪萌听了哈哈大笑。我一把搂住了纪萌,搂得紧紧的。我半点也笑不出来。
“这是实事,不是我编的。”陶师傅腼腆地解释着,他觉察到了这个笑话讲得不是时候。
“没什么,没什么。当地人天天见,早就习惯了。”我搭讪着说。
“一下山,就一马平川了。这就快了。”陶师傅机灵地转了话题。
到了招待所,住宿就绪,就一起去了餐厅。没什么好吃的,但好酒可不少:陕西的西凤,山西的汾酒,竹叶青,一应俱全。陶师傅酒量不小,我也陪着喝出点瘾来了,但我能自制,从未失态过。
酒过三巡,我当然要宣告隐退。陶师傅刚刚入境,话也就逐渐多了起来。
“你们整年窝在那山沟沟里,什么都不知道……那地方那么多花花草草,不是个好地方……东边有个叫龙门槛的乡,知道不……那塬上草哇,树的,多着哪……越是那树哇、草呀长得疯的地方,地方病越厉害。什么长大拐子啦,吐黄水啦,都有。可也怪了,越是这地方,粮食还长得越好。”
“不是说那些树叶子什么的,烂在沟里,把水给污染了吗?”我顺着他的话茬问。
“弄不清楚,研究了多少年了,谁说明白了?”陶师傅又找回了他的话茬,“龙门槛的老乡又怕得病,又舍不得那里的庄稼。每年一到播种的季节,就呼噜划拉地带着铺盖上塬,把种子往地里一撒,就赶紧卷铺盖下塬。第二年,一到收割,又照样抱着铺盖上塬,割上两天庄稼,就赶紧拉回下边来。”
“那庄稼不拾掇还能长好?”
“要不说这地方怪哪,老天有眼,风调雨顺,年年庄稼丰收。”话锋一转,就联系上了我们北京人,“跟老天爷较劲,没用。我就不懂,你们干吗非喝这口水不可。”
酒后吐真言,我相信陶师傅说的句句是大实话,而且是在为我们鸣不平。但再说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忙替陶师傅要了碗肉丝面,压压酒。
陶师傅边吃边说:“我后天才回去,明天拉你们爷俩逛大雁塔去。”
“我们明天就准备回北京了,谢谢你了。”
“你真没劲,在山沟里憋了多少年了,你还不趁势玩几天。住招待所又不跟你要钱,还有专车送,你快成专员了。再说,你不为儿子想想,亏不亏心?”
一天的时间,我们不但逛了大雁塔、碑林,还看了场电影。没想到纪萌对碑林很感兴趣,找了半天有没有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有没有岳飞的满江红,有没有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其实,这些名著他并不太懂,只不过是我从北京下来时带来的几本老的故事集里,有这些描述,他记住了而已。当他在众多的碑文里没有找到这些名著时,略微有些失望。但更为失望的是那场电影。几年来没能在影院里看过一场电影,现在坐在西安最大的阿房宫电影院里,看到的却是《亲王游记》和几部过时的纪录片。
我安慰纪萌说:“你自己哪会有机会去观赏这么绚丽的风景呀,你现在享受的是亲王的待遇,还不满足?”
纪萌一撇嘴,不屑一顾地说:“有本事我自己去看。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应该亲口尝一尝。我就不信我这辈子办不到,将来连外国都照样去。”
“好样的,小伙子有种!”陶师傅拍了拍纪萌的肩膀,又补充了一句,“放眼世界嘛!”
“萌萌,”这是做父亲的第一次这样称呼儿子,“爸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但是自己要想有本事,首先就是得有知识,你有天赋,有毅力。现在特别要紧的是,一定要有信心。坏事一定能变好事的。”
“你爸说得没错,坏事坏人都长不了,对对,兔子尾巴长不了,长不了。”陶师傅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也许纪萌不一定明白坏事坏人何所指,但目前还是不明白的好。
离开西安之前,特意到一家泡馍馆去开了顿洋荤。虽然当时肉很紧缺,但在这家馆子里还能吃到些高价羊肉。一来是对陶师傅的全程照顾表一表谢意,二来也是为了给纪萌解解馋。记得三年灾害时期,难得吃到点肉,大人孩子都馋得要命。一天我和莉明带着纪萌去和平餐厅,花了约半个月的工资吃了一顿高级炒面。纪萌那时才三岁,吃了一盘,连说好吃,好吃,又要了一盘。完了高兴得又拍手又唱,唱的是当时孩子们的一句顺口溜:“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弄得我们很难为情。其实,在场的所有食客,都在各顾各地狼吞虎咽,谁还管你出什么洋相。这次虽然馋劲依旧,但纪萌究竟大了,我不必操那份心。果然,纪萌吃了个半饱就打住了,再怎么动员也无济于事。纪萌哇纪萌,几年的时间,你竟然从一个乳臭未干的伢子,一下子就长成了通情达理的大人。是环境使然吗?难道环境也能拔苗助长吗?一个孩子揣着一颗大人的心日渐长大,会不会变得老气横秋?
晚上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不像莉明和轩轩坐火车那么受罪,俩人都找到了座位,可算得上是一路顺风。但愿在京办事也能如此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