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里之行 第6节(2)

“您老伴呢?怎么没见她来过?”

“没啦,两年前就没啦。什么癌不癌的,你们大夫还是没本事,没本事呀!”

我真是欠考虑,戳到了他的痛处。怨不得探视时家属里很少见到别的人来。厂里来人次数好像比家里还多。

这天下午,姜建新又来探视。不一会,急匆匆地来找我。

“我爸三天没大便了,给解决解决。”还是那个高调门。我已经完全懂得了建新这种继发性高调门的缘由,不再理解为抗争,并以同等的调门回答,为的是让他能听清楚。

“我们正在解决。姜师傅这两天吃得很少,主要靠输液,所以不会有太多的大便。再者,他想大便的时候,护士得在他屁股下面塞进一个便盆,特别困难。护士使劲托,姜师傅同时还得使劲抬屁股,等屁股坐上了便盆,感觉全都没了。”我边说边比画,为了显示困难到底有多大。

“吃药不行吗?”

“尽量不给老年患者用泻药。我们倒是准备了栓剂,就是塞进肛门里的那种药。还有,我制备了一套牵引兜带。”

“再上一套牵引?头悬梁、锥刺骨,一份还不够?”

“你看看就明白了。”我从柜子里拿出来已经缝扎好了的兜带,带着护士和建新一起来到姜师傅床边。在我的指挥下,把兜带兜在病人的后腰部,兜带的两端用绳索吊在牵引架上,通过滑轮,坠上沙袋。装好以后,让病人抬了抬屁股,果然省力多了。

“不错。”神不知,鬼不觉,“冰激凌”什么时候进的病房?居然得到了他的首肯。

“大夫还管这么多哪!”建新感到有些意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失去了原有的高调门,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得管。一个大活人住在我们这里,不管行吗?什么都得管。”“冰激凌”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转身又冲着建新:“不过,像你们这样年龄的小伙子,要是住在这儿,可有一件事管不了。”

“什么?”

“找媳妇。”

“我都有儿子了,还用你找。”建新嗤了一声。

“没见你带来看看爷爷。”对孩子,我可是非常感兴趣。

“太小,还不到一岁。他妈不让孩子到医院里来,怕得病。”

“那是,还是不来的好。姜师傅,你想不想孙子呀?”“冰激凌”面面俱到。

“顾不上想喽。”姜师傅的眼光里闪烁着惦记和期待。

晚上,终于在兜带的支持下,病人顺利地完成了排便。皆大欢喜。

已经接连几天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说不上紧张,可老觉着有什么牵挂。今天晚上突然松快了许多,自在了许多。疙瘩是从哪里解开的?躺在床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反思。最先返回我脑幕上的情景就是姜师傅的眼神,充满了惦记和期待的眼神。老头儿真是怪可怜的,老伴离他而去两年了,只有小孙子在跟前吃喝玩闹,弄痴撒娇,老年的孤单才能够得以冲淡。一连好几天的分离,怎能不思念。他儿子建新也够为难的,上班干活那么忙,还老得跑医院看望老人,照顾老人。看得出来建新是个孝顺儿子,他心疼他爸,也懂得怎样照顾好他爸……

脑海中一下子映出了十年前父亲中风时,全家人惊慌失措的情景。父亲瘫在床上那么多年,我们这一代儿女都先后离开了西安,只靠母亲单独服侍。母亲多次写信告诉我们,老人思念儿女心切,希望我们抽空回去看望看望。一封一封地来信,到后来几乎是在恳求。哥哥姐姐都千方百计回去探望过几次。我在北京上大学,只有寒暑假才有可能。来回车费也颇费筹措,算起来只回过两次。第三次就在大学毕业后,本打算衣锦还乡,让老人高兴高兴,取个吉利。不料上天不作美,也许是对我的惩罚,在我即将登程的前一天,父亲仙逝了。想到眼前建新照顾和陪伴姜老汉的情景,我内心十分惭愧。同屋的田定一直在观察着我的动静,这时才向我发话:

“想什么啦?”

“哦,哦。”我感到有些失态。幸亏田定没有追问。

“王大夫夸你的杰作来着。”

“什么杰作?”

“兜带呗。”

“那算什么杰作,简单透了。”

“他可不是认为那件东西有多高明,而是夸你开了窍。”

“开什么窍?”

“整天想着自己做这手术,做那手术。现在开始和病人想到一块儿去了。”看到我好像要做什么解释,田定又急忙接着说,“这可是王大夫对你的评价。”

云雾在慢慢地、慢慢地变薄、散开。我好像抓住了一点“难得的机会”的边缘,可还是影影绰绰的。

“‘冰激凌’真是挺棒的。”田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你怎么知道‘冰激凌’的?”

“欲让人莫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藏在你脑子里的东西,别人就看不见?”

“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难道你就不说梦话?”

糟糕,还有什么梦话被他偷听了去?

“别紧张,你爱吃冰激凌,我也爱吃冰激凌。难道冰激凌不好吃吗?”田定得意洋洋地说。看得出来,他并无恶意。

“我从未在任何场合流露过。实际上,我还是挺尊重王大夫的。”

“他不像有些上级大夫那样,只要你完成任务就行了,别的事才懒得管你呢。”

“我再也不会想什么‘冰激凌’了,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