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桑达这些话有几成是真的,几十口窑洞则是实打实地摆在我们眼前,总该有个说法吧。这么多人集中在荒山野岭里总是在干些什么吧。能干些什么,会干些什么,除了掘地还能有什么。这下面到底是什么?石油不是不可能,东边地区不就有个石油基地吗。铀矿也难说。天哪,太可怕了。怨不得这里有这么好的泉水,却没有人住。那几户老乡为什么要住在河西边……越想越乱,心慌头涨。
桑达看出来我的心神不定,安慰我说:“没那么可怕,反正还没开工呢。咱们来个明察暗访,要真有问题,找头头,换地方!”
“对,明天白天就去河西边。”
半个月亮爬上了东面的山头,睨视着泉水旁的这对可怜虫。周围的几颗星星不怀好意地向月亮眨了眨眼,让躺在地上的我瞅个正着。我一下子蹦了起来,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骂谁呢?”
“骂星星。”
“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饿得神魂颠倒?”
“我在想,那颗星星的下面,就是北京。下来之前,我特地找田定告了个别。在院子里,他指着天西边一颗闪亮的星星对我说:‘那就是你,照样发光。’我回答说:‘我不求发光,只求有光,活着的光。’他又说:‘打个赌吧,你早晚会回来的。’今天,当我看到星星一闪一闪的时候,我一点儿不觉得鼓舞或是安慰,反而感到被人嘲笑、戏弄的耻辱和愤怒。”
“你认为田定在嘲笑你?”
“当然不是。”
“那是谁?”
“是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假正经!他们说的哪一件是真的?他们许诺的又哪一件兑现了?”
“得啦得啦,下来之前就料到啦。”
“那你为什么还要下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下来?”桑达反问得我无言可对。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圣命难违。”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只能憋在肚子里烂掉算了。
“你爱人呢?”我忽然想起桑达是单身来的。下来以前,头头们斩钉截铁地宣布:必须全迁,谁也不能例外。可是桑达有何神通?
“问同样的问题,您算是第四十四位了。”
我自惭迟钝,不想再追究。
“上月我回北京,就是头头命令我回去接家属的。”
“没来,不是吗?”
“坚决不来,而且宣布:再逼她,她就和我离婚。”
这又勾起了我进一步追究的欲望,但还没等我开口,桑达就转了话题。
“在北京我见到田定了。”
“真的?他怎么样?”
“怎么样,进牛棚了。”
“为什么?凭什么?”
“十条罪状。”
“十条什、什、什么罪状?”
“编呗,什么编不出来呀。”
“到底是什么?”
“按年代说,还是按轻重说?”
我瞠目结舌,不明白论罪过居然有什么年代和轻重的分类原则。我越急,他越沉得住气。看我实在承受不住了,才又接着说:
“十条罪状,条条‘铭记在心’。第一条,田定还在上学的时候,就包庇三反分子;第二条,除四害时,保护四害之一的麻雀;第三条,大炼钢铁时,破坏大跃进……”
“纯粹是他妈的瞎扯蛋!”我再次破口骂了一句,“这些事我都知道,欲加之罪!”
在宿舍聊天的时候,田定自己就说起过。三五反运动时,门诊大厅全改成了看守所,一间诊室关一个。田定看守的那间关的是教体育的柳老师,团支部交给田定一张纸条,要他在批斗会时照着念,揭发柳老师。纸条上写着老师在何时何地贪污了一条拔河绳。田定觉得此事既荒唐又无知,他跑到支部,把纸条往桌上一扔,说:“柳老师是最负责的老师,每次上完课,他都亲自把运动器材送回科里,背着死沉死沉的拔河绳是经常的事。贪污拔河绳,不是傻蛋,就是穷疯了。”头头说:“贪小便宜不是不可能吧。”“反正我没看见。”田定扭头就走。事后上边找他谈话,要他端正态度。怎么时隔十多年,旧话又重提?
除四害打麻雀,麻雀早就平反了,怎么又是十多年后,反而把人给搭进去了?下乡医疗队时,刘欣心就和我聊起过打麻雀的事,她说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对田定有了好感,因为她认为田定最突出的优点就是一个“真”字。当时我突然眼前一亮,觉得刘欣心一针见?,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子上,可见刘欣心确实是爱田定爱到了心里。从此,我就按照刘欣心点出来的这个真字来衡量田定的一言一行。我一次又一次地体验到了这个真字的难能可贵。对,要的就是这个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