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贵从初进城时的高抬脚走路乡村路崎岖不平,高抬脚走路避免磕磕绊绊,日久形成习惯。,到穿上了皮鞋,从只听到过村里大喇叭广播,到半导体不离手,不过半年的时间。虽说是经济条件大有改善,
但更主要的是翻毛皮鞋比布鞋禁穿,半导体比大喇叭热闹得多。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杜明贵天性“愚钝”,跟不上城里有些人那股子“见风使舵”的机灵劲儿。他不明白,怎么呼啦一下子黑的变白,白的变黑了?见多了,慢慢也就开了点窍。革命就是翻它个底儿朝天,把黑的翻成白的,白的翻成黑的,不然怎么叫革命呢。再过一阵子又犯起了迷糊,这又不是烙饼,怎么刚翻过来又翻回去了?天天听人家提修正主义,始终弄不懂修正主义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值多少钱一斤?他更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连娘老子都照打照骂不误?直到有一天回村里,和当妈的叨咕起这笔糊涂账,杜大娘说:“你心里分得出好赖不?凭良心办事,别瞎掺和。”杜大娘还一再嘱咐明贵:“医疗队的田大夫,纪大夫,桑大夫,还有你白玉如姐,那可全是好人,是恩人,他们要是有事,你可不能不管。”从此,明贵心里有了底,凡事冷眼旁观,装傻充愣。别人也只当他智能低下,随他去。这次突击转移,明贵却大显身手,居然搭上了一辆小货车,安全完成任务。问他走的什么路子,他只是嘿嘿傻笑了两声,打住!
自从杜明贵到城里工作,家里就剩下了杜大娘一个人。好在她去掉累赘以后,身体比以往利索多了,气也顺溜了。在家里闲不住,又开始
往后山跑,把那间小屋拾掇出来,歇个脚,装个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能用得上。不过,一上了后山,就免不了记起那件揪心的事:女儿从山上滚落,不幸死亡的惨状。日久天长,本已淡漠。自打刘欣心、白玉如先后来过后,又勾起了杜大娘的思念,而且对刘欣心的怀念丝毫不亚于对亲生女儿的。大娘通过明贵要来了刘欣心的相片,挂在住屋的墙上,天天看得见,也天天能说上一两句话。不管杜大娘在屋里干什么活儿,刘欣心总是微笑着盯着大娘看。再有明贵隔三差五地回家,帮着妈妈干些力气活,聊几件城里的新鲜事,家里也就不显冷清了。
杜大娘对郁晨的到来全无思想准备,听田定和明贵介绍了情况后,一个劲地念叨着:“造孽哟,造孽哟!”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郁晨那略显苍白的面容,摇摇头说:“多好的闺女,多好的闺女,我又多了一个女儿。”指着自己的脖子对郁晨说:“那么大的一个疙瘩,都切得干干净净。闺女,你的伤一准能好,在乡下比在城里容易好。”
“您这是块福地,我还得借这块福地为郁晨做一次手术,从腿上取块皮,补到伤口上面。您不会嫌弃吧?”田定说完了,就意识到这句话实属多余。杜大娘果然有些不高兴,冲着郁晨说:“他爱做不做,不做,我让明贵把纪大夫请来做。”郁晨乖巧地应了一句:“我听您的。”已经失去了多日的母爱又悄悄地回到了郁晨身旁。天天在为郁晨担心的田定此刻总算踏实了。
星期天田定和白玉如又来到杜大娘家,还是明贵找的交通工具,带来了两口袋粮食,是几个人凑粮票买的。当天,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植皮术。还是白玉如心细,缝制了一条专用的内裤,既保护了植皮区,又不妨碍排便。
杜大娘带上口罩,站在老远的地方,等候着,没准有什么事需要她搭把手。她瞥见田定拿着一把长长的片儿刀,在郁晨大腿后面取皮时,见过世面的她也不禁一阵寒战,心里琢磨:这田定真下得去手。又怕郁晨经受不住,想过去攥住闺女的手。却看见郁晨眉舒目展,泰然自若。究竟是田定的麻药打得好,还是郁晨心气儿足,扛得住?杜大娘又在心里夸上了郁晨:好闺女,有种!来过家里的三个闺女,个个招人喜爱。刘欣心在家里没待上几天,就那么贴心,我想什么她全知道,还挺会替我操心。白玉如那个聪明,那个心细。也没两天,就把她原本最怕的蝎子给弄到药罐子里头去了。临走,答应帮明贵的事,还真办成了。再看看为郁晨缝的这条小裤兜,没个灵巧劲儿,想都想不出来,多会疼人哪。郁晨这闺女遭的是什么罪哟,母女俩招谁惹谁了?老师怎么啦?老师教你们学好哇,那是!你们这帮黄毛丫头反而恩将仇报,造孽哟!
郁晨在大炕上趴着,只能偶尔侧过来躺一会。杜大娘时而把枕头挪挪窝,让郁晨的头待合适了,时而把铺盖卷塞在郁晨的背后,让她有个依靠。一忽儿看看郁晨嘴唇干不干,一忽儿摸摸炕面是不是太烫了。忙得不可开交。突然听见郁晨喊了一声:“妈妈!”杜大娘一下子愣了神,是在喊我吗,还是梦见了去世的亲妈?杜大娘转到郁晨的眼前时,却只见郁晨睁大了眼睛,期待地望着她,任凭泪花流淌。杜大娘忙不迭地答应着:“哎,哎,哎。”紧紧地攥住了郁晨的双手。好半晌,杜大娘才轻声问了一句:“疼吗?闺女。”郁晨摇摇头,说?“您别忙了,歇歇吧。我挺好的。”杜大娘用郁晨的手绢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迹,擦到酒窝处,停了下来,说:“连这儿都存上水了。”郁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您真会哄人。”杜大娘就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郁晨的后背,说:“快闭上眼,睡上一觉,睡醒了给你冲碗蛋花汤吃。”郁晨又笑了起来:“您真把我当小孩子啦,我这会儿不困。刚才您给我垫枕头什么的,就跟我小时候一个样,临睡前,妈妈就是这样,塞塞这儿,掖掖那儿,就怕我睡不好,着凉。”杜大娘接过话茬说:“农村的孩子可不一样,管不了那么多,也皮实,经磕经冻的。”郁晨有些不好意思,又婉转地说:“其实,我一上了小学,妈妈就不那样了,什么都叫我自己干,妈妈检查,多咱干对了多咱算。”杜大娘点点头:“是啊,闺女真是摔打出来了,要不,这么大的罪哪儿能挺得住哇。”就这么一来一往,“娘儿俩”聊了整整一晌午。醒过神来一看,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杜大娘说:“赶紧睡会儿吧,闺女。”
郁晨答应了,也闭上了眼睛。她又何尝能睡得着呢。来之前,从纪南珂、白玉如那里听到过有关刘欣心的事情,但是田定却只字未提。在杜大娘家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刘欣心的相片,她不算美,但凭直觉,一准儿是个心地善良的,也是个直心快肠的姑娘。不管怎么说,凭借自己对田定的了解,刘欣心能在田定心灵里扎下根,必定是个值得深爱,值得相依为命的毕生伴侣。杜大娘回忆到刘欣心的时候,声泪俱下,短短的几天,留给杜大娘的是无法淡化的怀念。为什么?杜大娘说得再清楚不过:“欣心想的、做的,没有一样不是在为我操心。我从哪儿去淘换这么贴心的闺女!”郁晨盯着刘欣心的相片,眼睛眨都没眨,真想听听刘欣心自己是怎么说,怎么想的。还想跟着田定去刘欣心的坟上看看,不,不是跟着去,是让田定陪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