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诺亚方舟 第1节(1)

专列满载着626战士和家属,一路西行,到达宝鸡。1942年从北平逃难出来,到陕南城固时,曾经过这里。那时,只有沿着火车站向东西伸展的一条破破烂烂的、由摊贩构成的街道,显得十分凄凉。二十多年后,宝鸡已经成为颇具规模的中等城市了,但凄凉依旧。动乱破坏了正常的秩序,而更多的成分是出自我们一伙人的心情。盘踞在大人们心中的是一个沉重的问号,孩子们只是觉得新鲜和好奇而已。

经过一天的准备,各奔东西。北线的一组,连人带行李,由十几辆卡车拉着,蜿蜒蛇行,钻进深山。坐在卡车上爬山,对我来说,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了。第一次是我单独坐在货堆顶上过秦岭,独善其身;第二次是我和医疗队员们赴山区,同舟共济;第三次是我一家人光荣下放,同甘共苦。前后相隔近三十年,仍旧是坐卡车过大山。究竟是事有蹊跷,还是我命运不济,只有坐卡车的份儿?我们这辆卡车,一共载了七户人家,有老有小。我的二小子纪轩刚刚两岁,连奶都未断掉。他妈妈紧紧地把孩子裹在自己的棉大衣里,怕他禁不住十一月山风的侵袭。路上万一得了病很麻烦,就是到了目的地,又知道是个什么条件。轩轩在车上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感兴趣。时间稍长,就不耐烦了,吵着要这要那。于是一瓶开车前冲好的炼乳塞进嘴里,总算暂时摆脱了儿子的纠缠。

“两岁了,还吃奶呀。”一位阿姨逗着说。

“妈×。”轩轩拔开奶瓶,脱口而出。

“什么?”阿姨没完全听懂孩子那不太清楚的骂人话。

“哟,那么点儿就学会骂人了?可不兴说脏话。”一位奶奶忍住笑,板着脸说。

轩轩照吃不误,只当没听见。也可能根本没听明白。

“听见没有?再说难听的话,就没的吃了。”妈妈一方面觉得很难堪,一方面又不愿意让两岁的孩子从小就背上个会骂人的名声。我赶紧接过话茬,来为儿子开脱:

“真没办法,就生在这么个世道。到处全乱哄哄的,不干不净的。就连宿舍楼道也不例外。大点的孩子看他小,好玩儿,就逗他,教他骂人。他妈下班回到家,常常很晚,有时回家只剩下吃口饭就睡觉的份儿。我就连中午也就只顾得上扒拉两口饭,根本顾不上管孩子。”

“其实,正经话都没学会几句。大孩子还教会他一句别的话,平时不说,逗急了他,就冲着过道墙上贴的宣传画,咕咚一跪,说‘去安源’,好像得救了似的。大孩子们就又叫又乐,算是解了他们的闷儿。”妈妈在替儿子诉委屈。

“是呀,这是在北京。到了下边儿,孩子上学怎么办?那就不只是学骂人喽。”

“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谁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万一能回去呢?”

“回北京?念阿弥陀佛吧你!”

“我下来就没做那个回北京的梦。”

“你能不下来吗?就那位‘假正经’上医院去要人,冲着军宣队拍桌子说:‘放不放人是执行不执行毛主席626政策的大问题。’想不下来,没门儿!”

“行啦行啦,想开点吧。人都到了这里了,哪儿去买后悔药去?”

“是得想开点,人家不是封咱们为光荣的第一批626战士吗?不是说:没审查清楚的、坐牛棚的,想下还下不来呢。自豪吧!”这大概是桑达从坐上了卡车以后,第一次开口。他就孤身一人,老婆究竟为什么没有一起下来,还是个谜。

“光荣不光荣的,管什么用?我们是老老实实地,让我们下,我们就下,叫全迁,就全迁。谁也没想拿着光荣当饭吃。”

“咱们这拨儿还算不赖,连医务人员,带行政后勤,二百多人在一起。加上家属快五百口子了。怎么说也都是北京来的吧,不比那单拨儿强?”

“上边儿不是说专为咱们北京下来的盖了个医院吗,到底在哪里?”

“不是还说连设备都齐全了,就等人来吗?”

“要是盖好了还能不知道地方?”

“连咱们的‘临革主’都不知道在哪儿,你就琢磨去吧。”

“什么叫‘临革主’?”

“临时革命委员会主任。这都不知道。”

“你问过了?”

“甭打听,到地方不就明白了。”

呼地一下,车后面的帘子被吹起来了,雪花乘隙钻了进来。十一月初降雪,在北京难得见到。也许这是当地的第一场雪,下到地面,很快就融化了。总算老天爷手下留情,不然的话,指不定哪辆车倒霉,滑下山去,可就提前荣归了。

让我们这些一起来的北京人在一个医院里工作,这是我们所剩下的唯一寄托了。谁都想把这宝贵的寄托牢牢地揣在怀里,温暖着,抚慰着自己的心,在这寒风凛冽、雪花纷飞的荒山僻岭中,得到一息安宁。

再也没有人愿意刨根问底地追寻什么归宿问题了,这样至少还能保持短暂的平静。现实的问题是已经快到中午了,什么时候吃饭,什么钟点到达目的地。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半天时间,竟找不到一处打尖的地方。好在行前已有准备,吃些自备干粮也就罢了。最难为人的是方便问题,天冷尿多,孩子可以在车上,用瓶子接着。大人只能期待着司机师傅发善心了,没有暂停一说。居然一车人功力非凡,没有一人次出现失控现象。

到了下午,终于有人承受不了山路的起伏颠簸。连续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急剧下滑和铆足劲儿地爬坡,让人连折腾带害怕。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胃袋,又经过一番彻底的倾泻,剩下的大概只有一层黏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