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和田定都被留在了医院外科当住院医。
和上学完全不一样,一旦自己管起了病人,什么都显得很新鲜,又好像什么都得从头开始。上学时,很多东西需要凭记忆。现在更需要分析和判断。我很高兴不会再为那些枯燥的记忆而愁眉苦脸,原来总是记不住的东西,通过在具体病人的实际应用中自然而然地就记牢了。学习技术操作更使我心驰神往,甚至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外科大夫是从“打结”开始,也就是在缝合伤口,或是结扎血管的时候,把两个线头扎成个扣。上级医生教给我们几种不同的打结法,不复杂,很容易就学会了。我边练边好笑,两个手的手指掏过来掏过去,就像是京剧中花旦在摆弄兰花指,不知不觉地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上级医生板着脸问我。
“没,没什么……挺好玩的。”我当然不能实话实说。
“你是不是觉得很容易?”上级医生一针见血。大概多数初学乍练的医生都是如此,我琢磨着他也未必不这样想。
“你是不是觉得大家都会这样想?”又是一语道破天机。
“嘻嘻。”我只好以笑充傻,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确实学得很快,练得不错。”我刚为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而略感轻松的时候,上级医生紧跟着来了个大回环,“最可怕的就是轻飘飘的自我陶醉。”
太委屈了,我哪里是自我陶醉,我真的就是觉得好玩而已。突然后腰被人捅了一下,斜眼一看,是田定,我最要好的同学。他大概意识到我要做什么愚蠢的解释。
“这是你们到外科来的第一次实践,所以必须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从认真,从严格做起。你们不要认为我在吹毛求疵。就拿刚才练打结来说,是不难学。但是你真的上了台,看着流血的伤口,你还会这么从容吗?”上级医生环视了一下这七位准外科医生,最后眼光盯住了我,大概不少于一分钟。看来我已经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不浅的烙印。
至于吗,不就是笑了笑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干吗老盯着我!但愿到了病房,他不是我的主管上级医生。
上级医生并未就此罢休,又讲起了他在初做手术时经历的一些教训。这倒引起了我不少兴趣。我算了一下时间,练习和训话各占一半。是不是话讲得多了点?
不久,当我进到病房的时候,主管上级医生恰恰就是他!这位上级医生姓王名起林。基于最初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象,他严格得让人有些发冷,但确是好人。于是我为他起了个绰号——冰激凌,当然仅仅在我的脑子里叫来叫去。不过,“冰激凌”很快就化掉了。在让人发冷的后面,闪现出了更多的热情和关怀。他把我带大了,带能干了,也带懂事了。我终生难忘。
迈入外科医生的门槛,就围绕着治病打转转。问病历、做体检、查化验、给麻醉、开刀等等,由浅入深,日复一日。眼看着自己的本事愈来愈大,难免又有些暗地喜洋洋,没觉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就在“冰激凌”老早提醒过的那个“轻飘飘”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我的大脑皮层时,蹊跷事接二连三地光临舍下。
我值急诊,刚入梦乡,来了位病人。我立即翻身起床,边披上白大褂,边跑到病人跟前,自以为反应敏捷无误。
病人是因车祸受伤,双方都有好几个人在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我俨然以公断者的身份,发布了双方住口的命令。命令生效。然后又以审判员的身份开始“审讯”。但是,纷争更甚。看来,不会问得明白。
“好了,好了,别吵了,让我查完病人再说。”我及时发布了“延期审判”的决定,开始按照既定程序检查病人。病人的配合是积极的,无论查到哪里,都嚷叫“疼疼疼!”
从病人的外观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几乎所有地方都痛,又不可能全身照X相。我暗自思忖,多半是夸张。但也只有耐着性子,平心静气地争取病人的合作。
“别着急,我不再碰你,免得你疼,好不好?”
“行——”病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请你比较比较,告诉我哪里最疼,好吗?”
“整条腿。”病人再次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回答。
“左腿?右腿?”
病人把嘴向右边努了一努。
“我动一动你的右腿行吗?”
“别动!”这次可是吼出来的。
“那好,请你再告诉我,右腿什么地方最疼?”
“膝——盖。”又恢复了从牙缝里挤字的状态。接着补充了一个脚注:“好像。”
我总算抓到了一个突破点,管你好像不好像,先照膝关节X片再说。
一张清清楚楚的X片插在看片灯上,左看右看,什么毛病都没有发现。我算吃了定心丸,认准了病人“有诈”,车祸怎能轻易饶了开车的!但我还是留有余地,模棱两可地向双方做了个交代。
“情况是这样的。病人膝关节受了点轻伤,没伤筋动骨。就算软组织挫伤吧。”本以为此结论照顾到了双方,一碗水端平。不料,没等我道出治疗意见,就炸了窝。病人一方把矛一下子全对准了本大医师。
“病人都疼得背过气去了,你还说轻伤!”
“你是大夫吗,你会不会看!”
“车把人都撞出去一里地了,会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