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寒梅香 第1节(2)

田定居然不把红卫兵放在眼里,自行其是,甚至有些“嚣张”,这是红卫兵万万没有想到的。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也许恰恰是这一出人意料的行动打乱了红卫兵的章法,她们不但没有继续发威,反而一个一个地溜出了抢救室,在走廊上唧唧喳喳地商量着什么。这时我才发现,她们一共七个人,全是女将,看样子像是初中生。

我一面安排着病人的抢救,一面嘱咐于彬彬设法弄清楚病人是何许人,如何落到这个地步,红卫兵送她来医院目的是什么。

“找到魏大夫没有?”

“来了,来了。”话音未落,魏家才已经进了抢救室,抱歉地说,“肚子不好,去厕所了。”顺便说了一句:“是她们的校长。”

我正要进一步了解致伤的细节,红卫兵又闯了进来。也许是不太适应抢救室的气氛,这回只进来了一个人,就是手握皮腰带的女孩。不过此刻皮腰带已然归位,脸色也稍显平和。

“她的罪行还没审问完,你们必须给我抢救活!不得有误!”指示下达完毕,立马出屋去了。看来,她不但适应不了抢救室的气氛,可能连屋里的气味也会令她窒息。

事情再清楚不过了,这位中学校长已经被她的这些学生们划入了敌对分子,身上的片片淤斑无声地倾诉着她所承受到的一切,她已经没有一丝气力说出她的心声。一头蓬松杂乱的白发,看得出来,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梳理了,所幸的是并未被红卫兵修理成阴阳头。从两侧眼角延伸出去的鱼尾纹,又细又深,那是多年的辛劳刻出来的,包含了成百成千个学子成长历程的碑文。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读过吗?哪怕是一遍也好!你们不可以毫无道理地把它毁掉,绝不可以。你们为什么要如此灭绝人性地对待一个毫无抵抗力的老教师,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对革命的无限忠诚?还是为了趁此千载难逢的,既不可望,又不可求的天赐良机施以报复,以泄私怨?

校长的肚子越来越鼓,田定抓起喉镜,一下子把长长的橡皮管顺进气管内,接上麻醉机,送入了氧气。呼吸情况得到了改善,但血压和脉搏却仍在原地徘徊。

“什么血型?”田定问。“O型。”护士回答。“配血400毫升。”“血库没血啦。”

红卫兵耐不住寂寞,重新闯了进来。“咳咳咳,还有救没救?”“这么半天了,你们还在折腾什么?”小将们表示了极大的不满。问题并不在于病人能不能救活,而是小将们耐不下这个性子,怕耽误时间。的确,应该体谅到小将们重任在肩,岂能因一个黑帮而拖累全局。打头的发话了:“还有救没救?没救早说话,别装孙子。”两个最年轻的红卫兵以为头头是指病人装孙子,抄起皮带就抡向老校长,口中还念念有词:“叫你装孙子,叫你装孙子。”田定慌忙间用身体护住了老校长的头部,喊道:“不能再打了,再打就真的没救了。”背上也捎带着享受到两家伙。一个小红卫兵的皮带抡大发了,带倒了输液瓶架,连输液针都被拔了出来,液体、玻璃碴遍地,一片狼藉。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发事件惊呆了,只有田定仍在一下一下地揣着呼吸机上的皮球。但嘴里却说:“已经无法抢救了,无法抢救了。你们下命令吧,是停止抢救还是接着抢救。”打头的红卫兵眨巴了两下眼睛,含含糊糊地说:“抢救是你们的事,我们下命令?下得着吗!”转身冲着其他小兵们吼了一声:“走!”呼啦一下子,全体撤退。

田定把魏家才叫到跟前,轻声对他说:“你火速把病人送到病房抢救室,继续抢救!”魏家才半天没反应。“还愣着干吗,快去呀,这里有我们应付。”魏家才这才和一名护士从旁门把老校长推了出去。

护士刚刚把抢救室打扫干净,腾的一声,门被踹开了,打头的红卫兵再度闯了进来。幸亏病人已经转移,否则……可是红卫兵要人怎么办?我正准备撒谎说,已经送到太平间了,打头的红卫兵却先开了口。她把手上的一张纸向大家抖搂了抖搂,说:“你们看,看看,这就是从施凤鸣口袋里搜出来的,写给她女儿的遗嘱。什么遗嘱,变天账!她女儿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专演封资修的戏子,说她四凤演的好,好什么好,好个屁!她怎么不演白毛女呀?她怎么不演刘胡兰呀?她是他妈的孝子贤孙,是剥削阶级的接班人。施凤鸣知道自己罪责难逃,活不成了,写下了这东西。反正人也死了,罪证留着也没用了,你们拿去看看吧。用无产阶级的眼光好好地审视审视。”说毕,把那张纸扔在地下,扬长而去。大概这位红卫兵头头已经彻底摆脱了自己致人于死地的困境。不料这位头头又一次闯了进来,指着众人说:“她女儿叫郁晨,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她,让她来见识见识她娘的下场。你们谁知道的通知我们一声。”

天哪!郁晨?难道就是我的老同学郁晨?难道施凤鸣就是当年逃难时,我一家的同路人?我急忙捡起那张有些发黄的“遗书”,匆匆看了一遍?准备交给田定。

田定已经离开了急诊室,赶到病房抢救室,却未见到施凤鸣,病房的护士也未见到。耽误一分钟,病人就丢掉一分起死回生的希望。田定刚迈出病房,就碰见魏家才走来,手里拿着一根气管插管。

“人呢?”田定心神不定地问道。“不行了。”“什么时候?”“刚出去不一会,就什么都没了。”“为什么不到病房急救室再抢救?”“来不及了。”“那也应该试试!有什么来不及的!”田定怒不可遏,紧着赶到太平间,问陆师傅尸体在哪里?陆师傅说:送来后就装进了抽屉。田定自己拉开了抽屉,盯着施凤鸣的遗体看了半天,才无可奈何地把抽屉送了回去。转身又回到急诊室,找到陪同魏家才护送病人的护士,追问护送时的情况。护士不知道出了什么错,吓得上下牙齿一个劲儿地打战。田定安慰道:“别紧张,我只是了解了解。刚才送病人,什么时候发现病人死了?”“到了太平间以后。”“那为什么不往病房送?”“半路上又碰见那拨红卫兵了。”“他们问什么没有?”护士摇摇头说:“没有,是魏大夫先跟他们说的:送太平间,太平间。”田定完全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也无从指责任何人,只有痛楚的自责:为什么不亲自把病人送到病房,为什么白白地丢掉了这千钧一发的生机!

田定仔细读完了那封遗书之后,仿佛自己的母亲就站在眼前,嘱咐着什么,沉甸甸的,就是听不清楚。可是田定还是在不停地回答着:“我明白,我明白……”妈妈渐渐地走远了,好像在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