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姐姐的指挥下,做了全面的安排:设法通知不在身边的哥哥;到大学找管事的说明情况,主要是请人帮忙;家里排了个班,轮流看护父亲。嫂嫂要照顾孩子,而且不方便,所以只有母亲、姐姐和我。姐姐还略微懂得点如何护理病人。母亲自有她一套老门道:除去喂饮食、清洁身体以外,还不时掐掐父亲的上嘴唇,压压脑门,敲敲手腕。她说这是穴位,能帮人醒过来的。我呢?自然是边学边卖。有时困极了,就趴在父亲床边上迷糊迷糊。就这样一天、两天过去了。父亲好像在渐入佳境,醒的时间变长了些,说的话清楚了些,别人对他讲话,他也能有对得上茬的反应。
第三天,唐大夫自己骑着车来了。迈进门槛就问:“怎么样,全醒过来了吗?”
“好多了。”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对唐大夫的不请自来欣喜若狂,感激涕零。
“纪教授,认得我吗?”
父亲睁开了眼,笑了笑,不过嘴有点歪。
“很好,跟着我说好吗?……说一,一,一。”
父亲还是笑了笑。突然开口说了几句不相关的话。唐大夫也就顺水推舟,随着话茬接着说了下去。你来我往,有时对得上口,有时又猴吃麻花——满拧。不管怎么着,竟连续说了将近半小时。什么“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沉舟侧畔千帆过”,“国际公法是无往而不胜的大法”,“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简直是天花乱坠,热闹非凡。奇怪的是二老居然一唱一和,连接得天衣无缝。最后还是唐大夫像哄小孩子似的,一边拍打着父亲的屁股,一边哼着催眠曲,结束了这段畅想曲。
唐大夫又留下了些药,嘱咐说:“还是要养神,安静为主。慢慢按照正常生活起居、饮食调理。留了些缓泻药,如果大便不通,可以用。”
“他到底能不能完全明白过来?”这是妈妈最关心的事。
“你看今天不是好得多了吗?”
“还是前言不搭后语的。”
“我看过的病人,他算恢复得快的。”
“以后能自己走路吗?”
“这,我不敢保证,看看发展吧。”
“您什么时候再来?”
“哦,我今天特为来讲一声,我家后天就要搬到西安去了。”
“那……”妈妈急着想问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和东关的梁大夫打了招呼,他也是西北联大的家属。他会接着看的。”唐大夫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那天南珂去接我的时候就看见了,家里整理行李,乱七八糟的。本来第二天就有便车去西安,想到了西安后再找机会回北平。可是那天看到老纪病成了那个样子,我实在不敢撒手不管。好在已经托付了梁大夫,老纪也稳定多了。”
“这已经耽误了您的要事了,我们还……”母亲和姐姐都呜咽着,说不下去了。既因唐大夫不顾自家事,尽心尽力地为父亲治病而感激涕零,也为唐大夫走后无所依赖而惴惴不安。
“相信梁大夫,相信他,他是很好的大夫,比我高明。”接下去又补充了一句,“你们不久也会到西安,也会回北平的,还能见得到的。”
与其说是老朋友之间的惜别,不如说是大夫对病人的丝丝牵挂更为确切。
又被唐大夫说中了。也许是得益于唐大夫那半个小时的“谆谆诱导”,父亲真的愈来愈清醒,能清楚地和人对答,能确切地表述自己的要求,甚至还显示了历来少有的“幽默”。看到母亲含着眼泪喂他吃药,竟说:“老相识,你眼睛要发水了。”母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泣不成声。八年抗战一家人颠沛流离的苦楚,夹杂着和胜利交织在一起的辛酸,浑然一体,一股脑涌上了母亲的心头。
唐大夫所不敢肯定的另一半结果,却也不幸被他言中。父亲不会动的左半身始终未能恢复,再也无法离开母亲的照顾,整整八载,直到撒手人寰。
数十年后,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印象太深了。可以说这是我对“病”的第一个印象。我自己生病,头痛脑热,顶多难受一阵子就过去了,根本留不下什么印象。这次不一样:一场病给一大家人带来惊魂不定,手忙脚乱;病人突然之间方方面面都变得乱七八糟,好像全错了位;只有医生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之中。人们喜欢用“妙手回春”、“济世活佛”来表达对医生的崇拜和敬重。我看到的唐大夫确实是了不起,但再怎么说,医生的本事终归有限。他挽救了父亲的生命,却无法还给我们原来的父亲。
医生,有意思,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高三那年,我刻意在“医生治病”这个问题上和姐姐,和老师,和郁晨,和同学多次交谈过?大多数人都称赞医生这门职业是高尚的,是值得尊敬的。我下定了学医的决心。毕业后,考取了北京大学医学院,全家人都为我高兴。在迈入医学院大门之前,姐姐特意问我:“你将来愿意当一个什么样的医生?”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外科医生。”姐姐说:“不是问你这个。”我急忙抢着回答说:“我明白了,我不会当那种只知道赚钱的医生,我要成为最受病人欢迎的医生,就跟唐大夫一样。”
六年大学读下来,反思这段谈话,不禁哑然失笑。说老实话,我决定学医时心里想的既不是要当名医,挣大钱,也不是有什么崇高的理想,要济世救人,仅仅是觉得医生特有人情味,特受人尊敬而已。奇怪吗,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幼稚。即使上了六年大学,认识也未见得提高到哪儿去。思想改造更让我坠入五里云雾,弄不清治病救人和阶级觉悟到底矛盾不矛盾。真正让我开窍的还是在我当上了医生以后,一步一步,一点一滴地从实际生活中感受而来。我相信,这种感受是无穷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