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救护车这些天不断地奔波在开往宝鸡的公路上,开车的司机师傅老赵头是东北人,当过兵,见识多了。几天来送东家,拉西家,感慨万分。我和纪萌一起送莉明和轩轩走,免不了要领教领教老赵头的处世哲学,确实能长不少学问。
“轩轩,去找谁呀?”老赵头总喜欢先和孩子打招呼。
“姥姥呗。”轩轩得意地回答。
“就找姥姥,不找姥爷呀?”
“姥爷是谁呀?”
“嗬,就认姥姥,不认姥爷呀。”
“姥姥、姥爷他都没见过。”莉明帮了句腔。
“来山沟以后,再没出去过?”
“哪有机会呀,再说也顾不上啊。”
“你说这是咋整的,孩子他就是孩子,招谁惹谁了。你们下来时候舍不得?非带着不可?”
“非带不可,全迁。”
“你们知识分子呀,都他妈的木头脑瓜。别看你们念这读那的,没用,到节骨眼儿上就犯晕乎。”
“当时下了一号通令,限期离京。谁能不走?”
“他?哼!”
我没明白老赵头哼的是什么意思,涉及这号敏感问题,千万别表态。老赵头更明白说话的分寸。接着又回到知识分子问题上来了。作为工农兵,理当好好疏导疏导这些书呆子。
“你们哪,是好人,要不谁还敢找医生瞧病。可好人也得有好人的做法。光把病人治好了,自己孩子却没养好,那能叫好人吗?”
“有谁不想把自己的孩子养好,环境所迫,没法养好,所以才想着脱离环境,改变环境。”
我极力辩解。
“你没明白呀,我的纪大夫。你学学人家桑大夫,留有后路,可进可退。你们下来之前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当初送到姥姥家不就结了吗。”
“当初和我们谈话,讲得清清楚楚,我们下去是执行毛主席的626革命路线,是去专门建立的北京人医院的。再说我们不愿意一家人分几处……”莉明抱怨着说。
“最他妈可恨的就是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圣人,听说周总理根本就没同意派什么626来,把几千人派下来,这些假圣人不就是用这几千人捞了一大笔政治资本嘛。所以我刚才说你们是木头脑瓜哪,就是说白念。古人云:学以致用,学以致用嘛。没错,你们学了医,学会了给人治病。可你们没学会怎么活着,这才是根本哪。自己活都不会活,还给人治病?治个屁。”
“那也不能本末倒置,把自己活着摆在前面,把治病救人摆在后面吧。”
“哎哟哟,我的纪大夫喂,我大牙都倒啦。什么叫前边后边?我们当兵打仗,那叫置生死于不顾,管它是生是死,反正我不打死他,我就得死。这不是为了活着是什么?”
对老赵头这番议论,还不好理顺。但实话实说,不无道理。
“再说了,‘无后为大’。什么算无后为大?有了孩子养不大也得算无后为大。人能活多大?五十六十够本儿了,可你总得有后吧,没后不就绝种了吗?你说是不是,我的大大夫。”
“老赵头,你说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这种说法对,还是‘躺着说话不怕腰疼’说法对?”我有些不服气,想抬杠。
“站着说!因为他没有腰疼的病,所以才能挺着腰板儿说话,所以才不怕腰疼。”老赵头并不在乎我的弦外之音,理直气壮地回答。
“要我说俩都对。躺着说话是因为他有腰疼,所以才只能躺着说,所以只有躺着才能不腰疼。”我成心和老赵头较真儿。
“不对。既然他都腰疼得只能躺下说话了,还有什么可显摆的。腰板硬,直挺挺地站着说话,气壮山河。”看我不再和他争,又接着训开了话:“我这就叫辩证法。别死抱着那些内科呀,外科呀,这个那个的,不兴看点别的,开开窍。”老赵头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手抄本的“三十六计”。“给你,没事儿翻翻,这可比‘一双绣花鞋’有用。可别忘了还我。”
到了火车站,晚上还有一趟成都去上海的车。车进站,哧的一声撒了气,停了下来。吓得轩轩使劲往妈妈身上贴。
“怕什么,这就是火车,坐上它,明天就到姥姥家了。”妈妈推着轩轩上车,轩轩死命往后退,还叫着:去安源,去安源。站在车门边上的乘务员说,不去不去。
“我们去无锡,不是去安源。这孩子害怕火车。”妈妈抱起了轩轩急忙上了车。纪萌一面把提包递了上去,一面叫着:“轩轩,听妈妈的话,乖点儿。”车很快开动了。
车已经出站,好远好远,模糊了,看不见了。我和纪萌立在站台上,半天半天,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呈现在眼前的,仿佛就是经常在半夜里展示在脑海里的那幅情景。太阳落山了,我在雾蒙蒙的野外,寻找回家的路,但又看不清路是什么样子的,更看不清路是不是通向远方。越看越像是逃难时,我随着母亲和姐姐走过的那道坑坑洼洼的土岗子,周围一片汪洋。母亲哪?姐姐哪?你们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们的身影,我听不到你们的家乡言语。我喊,喊不出声,为什么喊不出声?我明白了,妈妈不在了,姐姐也不在了……
“爸,咱们回去吧。”纪萌拉着我的手摇了摇。
“噢。”我如梦方醒,答应着,“妈妈和轩轩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吧。”我把纪萌紧紧地搂着,步履维艰地出了站台。